砚辞渡
沈砚之是被冻醒的。
刺骨的寒意顺着单薄的衣料钻进骨头缝,像无数根细冰针在扎,他猛地睁开眼,胸腔里还残留着窒息般的钝痛——方才梦里,他分明是在加班回家的深夜街头,看着刺眼的车灯朝自己撞来,身体腾空的瞬间,耳边全是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可此刻入目,却不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而是一片暗沉的木质房梁,梁上悬着的旧灯笼被穿堂风晃了晃,漏下几缕昏黄的光,在潮湿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淡淡的檀香,陌生得让他心头一紧。他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冰凉粗糙的被褥,布料硬得硌人,绝不是他那床裹着绒的羽绒被。
“醒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像碎冰落在玉盘上,沈砚之僵硬地转头,看见窗边的梨木椅上坐着个穿月白锦袍的少年。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形清瘦,脊背挺得笔直,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眉眼清隽得像幅刚晕染开的水墨画。只是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也淡得没什么血色,手里捏着一卷线装书,指尖却冰凉得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沈砚之刚想开口问“你是谁”,脑子里突然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原主也叫沈砚之,是京城沈家的二公子,年方十六,性子顽劣,三天前随父亲赴永宁侯府的宴,席间不知怎的“意外”落水,被捞上来后高烧不退,刚在半个时辰前断了气。而眼前这少年,是原主的表哥,谢清辞,当今陛下最信任的近臣,虽只有十八岁,却已官拜翰林院编修,是京城里人人称羡的少年才俊。
“水……”沈砚之喉咙干涩得发疼,刚吐出一个字,就见谢清辞起身。他走路的姿势很轻,锦袍下摆扫过地面,几乎没发出声音,动作流畅地端过桌边的白瓷茶杯,递到他唇边。
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甘草味,稍微缓解了灼烧感,沈砚之却更慌了——他不是被车撞了吗?怎么一睁眼,就穿进了自己昨晚刚看完的一本古早权谋文里?还是个连名字都记不清的炮灰角色!
他记得那本书的主角是三皇子,一路逆袭夺嫡,而原主沈砚之,就是个典型的工具人炮灰。因为原主母亲早逝,父亲续弦后对他疏于管教,他成了京城里有名的纨绔,某次醉酒后误打了主角的心上人,被主角记恨,后来又稀里糊涂卷入夺嫡纷争,没撑过第三章就被人设计,落了个“失足”落水的下场,连尸体都没留全。
而眼前的谢清辞,更是让他心头一沉。书里描写这位表哥时,总说他温润如玉、淡泊名利,是主角夺嫡路上的“白月光”般的助力,可沈砚之清楚记得,小说最后有个反转——谢清辞才是幕后最大的反派。他隐忍多年,表面辅佐主角,实则一直在暗中布局,最后试图夺权,却功亏一篑,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
“发什么呆?”谢清辞收回茶杯,指尖不经意擦过沈砚之的唇角,冰凉的触感让沈砚之打了个哆嗦。少年的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语气听不出情绪,“落水之事蹊跷,你既醒了,便安分些,往后少去那些宴饮场合,别再惹父亲生气。”
沈砚之心里咯噔一下。原主的记忆里,这位表哥向来冷淡疏离,对原主的顽劣只当看不见,连原主小时候摔断腿,他也只是派小厮送了瓶药膏,从未亲自露面。今日怎么会亲自守在这偏院的床前,还说出这样带着叮嘱意味的话?
他正思忖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木质门轴“吱呀”的刺耳声响,一个穿着青布小厮服的少年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发髻都歪了,脸色惨白得像纸:“二公子!谢大人!不好了!宫里来人了,说……说陛下口谕,要请您二位即刻入宫!”
“入宫?”沈砚之心里一沉,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书里的情节。原主落水的第二天,皇帝就以“探望沈二公子”为名,将谢清辞召入宫中软禁——那正是谢清辞悲剧命运的开端。皇帝疑心他背后的谢家势力,又忌惮他的才华,借着这次机会削了他的职权,虽然后来被主角保了出来,却也让他彻底卷入了夺嫡的漩涡。而原主自己,就是在这次入宫后,被人当枪使,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彻底得罪了主角,为后来的“意外”埋下了祸根。
谢清辞捏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手背的青筋都隐约可见。他沉默了片刻,将书卷轻轻放在桌上,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知道了。去备车,再给二公子取件厚些的外袍。”
“是!”小厮应声跑出去,院子里很快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谢清辞转头看向沈砚之,少年的目光落在他单薄的被褥上,眉头微蹙,弯腰将床边叠着的一件藏青色锦袍拿过来。锦袍上绣着暗纹,触手温暖,显然是上好的料子。“先穿上,宫里不比家里,仔细冻着。”
沈砚之愣了愣,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被谢清辞按住了手。少年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很轻,他竟是亲自上手,帮沈砚之整理衣领。沈砚之僵着身子,能清晰地闻到谢清辞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他身上清冷的气息,莫名让人心安,又让人心慌。
“表哥……”沈砚之试探着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宫里……会不会有危险?”
谢清辞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昏黄的灯光下,少年的眼睛很亮,像盛着寒星,却又带着点复杂的情绪,像是担忧,又像是别的什么。“别怕。”他说,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有我在。”
沈砚之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不知道这句“有我在”是真是假,毕竟眼前的人是未来的反派大佬,心思深沉得很。可此刻,他别无选择。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时摆烂、加班到凌晨也没人管的社畜沈砚之了,他是沈二公子,一个活不过三章的炮灰。要想活下去,他只能暂时抱紧这位反派表哥的大腿,先熬过这次入宫的危机。
谢清辞帮他穿好外袍,又拿起桌上的暖炉塞进他手里。暖炉温热,隔着布料传到掌心,驱散了些许寒意。“走吧。”他率先转身,锦袍下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沈砚之跟在他身后,走出房门。院子里的风更冷了,吹得他缩了缩脖子。天空是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墙角的梅花开了几朵,在寒风里抖着,红得刺眼。
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黑色的车厢,配着银色的马具,看起来很是气派。谢清辞先一步上车,掀开车帘,对沈砚之说:“上来吧。”
沈砚之弯腰钻进车厢,里面铺着厚厚的软垫,还放着一个炭盆,暖意扑面而来。谢清辞坐在对面,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有看,只是望着窗外,神色不明。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沈砚之靠在软垫上,心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这次入宫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变原主和谢清辞的命运。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踏入的不仅是皇宫的大门,更是这波诡云谲的权谋棋局。而他的对手,是书中的主角,是深不可测的皇帝,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表哥,”沈砚之忍不住又开口,“陛下突然召我们入宫,会不会是因为……我落水的事?”
谢清辞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你落水那日,永宁侯府的宴上,三皇子也在。”
三皇子?沈砚之心里一惊。三皇子就是书里的主角,原主误打的那个“心上人”,就是三皇子后来的侧妃。难道原主的落水,和三皇子有关?
“你是说……”
“现在还不确定。”谢清辞打断他,语气严肃了些,“到了宫里,少说话,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插嘴。凡事有我。”
沈砚之点点头,心里却更紧张了。他能感觉到,谢清辞似乎早就知道些什么,只是一直在瞒着原主。这位反派表哥,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
马车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马车在此等候,谢大人,沈二公子,请随咱家入宫。”
谢清辞掀开车帘,率先走下去,然后回头,向沈砚之伸出手。少年的指尖依旧冰凉,却很稳。沈砚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入宫的路很长,红墙高耸,宫道两旁的侍卫穿着黑色的甲胄,面无表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沈砚之紧紧跟着谢清辞,不敢抬头,只能看到少年清瘦的背影,和他步伐稳健的脚步。
走到一扇朱红大门前,太监停下脚步,躬身道:“陛下在御书房等着二位,请进吧。”
谢清辞转头看了沈砚之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安抚,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沈砚之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走了进去。
御书房很大,陈设简洁却气派,正中间的龙椅上坐着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约莫四十多岁,面容威严,眼神锐利,正是当今皇帝。他面前的桌案上堆着厚厚的奏折,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让人莫名心慌。
“臣谢清辞,携表弟沈砚之,参见陛下。”谢清辞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语气恭敬。
沈砚之也赶紧跟着行礼,脑袋低得快碰到地面,心里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皇帝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起来吧。沈砚之,听说你前几日落水,如今身子好些了?”
沈砚之心里一紧,没想到皇帝第一个就问他。他抬起头,刚想说话,就听到谢清辞在旁边开口:“回陛下,表弟身子尚未痊愈,今日能入宫,已是强撑。若有失仪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看了谢清辞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才缓缓道:“无妨。朕召你们来,也是想问问沈砚之,落水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来了。沈砚之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原主就是因为在这里说了句“好像是三皇子推了我”,才彻底得罪了主角。可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原主落水的真相,该怎么回答?
他紧张地看向谢清辞,却见谢清辞也在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暗示。沈砚之心里一动,突然想起原主的记忆里,落水那日,原主确实和三皇子起了争执,但并没有看到是谁推了他。
“回……回陛下,”沈砚之定了定神,声音有些颤抖,“那日臣弟喝多了酒,有些头晕,走到湖边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就掉下去了。当时周围人多,臣弟实在没看清……”
皇帝挑了挑眉,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哦?没看清?”
“是。”沈砚之低下头,不敢看皇帝的眼睛,“臣弟愚钝,实在记不清了。”
御书房里陷入了沉默,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沈砚之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要把他看穿。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幸好谢清辞的声音及时响起:“陛下,表弟落水后高烧不退,记忆有些模糊也是正常。此事臣已派人去查,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
皇帝看了谢清辞一眼,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也罢。既然如此,沈砚之,你就先回去休息吧。谢清辞,你留下,朕有话要跟你说。”
沈砚之心里一松,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赶紧躬身行礼:“谢陛下。”
然后他转身,跟着太监走出御书房。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谢清辞站在皇帝面前,背影挺直,像是一株在寒风中不屈的青松。
沈砚之不知道皇帝要跟谢清辞说什么,也不知道这次的危机是不是真的过去了。但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回答,应该没有得罪主角,也没有让皇帝起疑心。至少,他暂时保住了自己的小命。
走出皇宫,外面的风更冷了,天空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沈砚之站在宫门口,等着谢清辞出来。他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里暗暗发誓:这一次,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想办法改变谢清辞的命运。毕竟,这位反派表哥,好像也没有书里写的那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