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望的手指在江添的掌心里颤了一下。那句“带我回家”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他看着江添,那双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太多他读得懂又读不懂的情绪——有不容置疑的坚决,有小心翼翼的祈求,还有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痛楚。
他终究是狠不下心。
盛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疲惫的妥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江添的手,然后转身,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刷开了单元门禁。
“嘀”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数字不断跳动,像敲在盛望心上的鼓点。他能感觉到江添落在他侧脸的视线,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烫伤。他盯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固执地不肯回头。
“叮——”
电梯门开了。盛望率先走出去,脚步有些快,几乎像是逃离。他在自家门前停下,掏钥匙的时候,手指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笨拙。
江添就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等待着,像一个虔诚的、等待宣判的信徒。
门终于开了。盛望按亮玄关的灯,暖黄的光线倾泻而下,驱散了走廊的黑暗。他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放在江添脚边,动作有些生硬。
“新的。”他低声说,依旧没有看江添。
江添看着那双灰色的拖鞋,和他脚上那双蓝色的明显是同款不同色,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沉默地换好鞋,跟着盛望走进客厅。
公寓是标准的精英单身汉配置,装修简洁现代,黑白灰的主色调,干净得一尘不染,却也冷清得没有多少生活气息。只有沙发上随意扔着的几个柔软的抱枕,和窗台上几盆长势不错的绿植,透露出一点主人的痕迹。
盛望把江添的风衣挂好,自己也脱下大衣,露出里面熨帖的西装马甲和衬衫。他走到开放式厨房的中岛旁,倒了杯水,仰头喝了几口,喉结滚动,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心脏的躁动。
“坐。”他指了指沙发,语气尽量平淡。
江添却没有坐。他走到盛望身后,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望仔。”他又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
盛望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料理台,终于抬眼直视江添,眼底是压抑已久的红痕和即将崩溃的堤坝。
“江添,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六年!不是六天,也不是六个月!是六年!你现在回来,一句‘处理完了’,一句‘补偿’,就想把过去都抹掉吗?”
江添看着他,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我没想抹掉。我也抹不掉。”
他向前逼近一步,双手撑在料理台边缘,将盛望圈在他与台面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我知道我混蛋。我知道我欠你的,可能这辈子都还不清。”他紧紧盯着盛望的眼睛,不让他有丝毫闪躲,“但我还是要回来。盛望,我没有办法……没有你的地方,哪里都不是归处。”
盛望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想推开他,手抬到一半,却失去了力气。江添的话像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剖开他层层包裹的伪装,露出里面从未愈合的血肉。
“那你当年……”盛望的声音哽咽了,“当年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次?为什么非要一个人扛?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
他“我”了半天,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知不知道我差点把命都折腾没了?
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江添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强忍的泪水,心脏疼得缩成一团。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盛望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我知道。”他哑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高天扬都告诉我了。你生病,你喝酒进医院,你……望仔,对不起。”
当“对不起”这三个字真的从江添口中说出来,带着如此沉重的痛苦和悔恨时,盛望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他不再压抑,也不再闪躲,任由眼泪肆意流淌。他抬起手,紧紧抓住江添抚摸他脸颊的那只手腕,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是想要推开。
“江添……王八蛋……”他哭着骂,声音破碎不堪,“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江添任由他骂,另一只手环过他的腰,将他整个人用力地、紧紧地抱进怀里。
“恨吧。”他把脸埋进盛望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属于他的气息,声音闷闷的,带着湿意,“恨我一辈子都好。只要你别再离开我的视线。”
盛望在他怀里哭得浑身发抖,积压了七年的委屈、愤怒、绝望和从未熄灭的爱意,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他攥着江添的毛衣,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哭了不知道多久,情绪才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低低的抽噎。江添一直抱着他,一动不动,像一座沉默的山。
盛望哭得累了,头昏沉沉的,靠在江添肩膀上,鼻间全是这个人熟悉又令人安心的味道。他感觉到江添的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像很多年前哄他睡觉时一样。
“累了?”江添低声问。
盛望闷闷地“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江添沉默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望仔,我回来了。”
“这次,换我来追你。”
“换我来等你。”
“多久都行。”
盛望没有回答。他只是更紧地靠向这个怀抱,闭上了眼睛。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而屋内,破碎了六年的时空,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开始重新黏合。
长夜未尽,但黎明似乎已不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