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毅那句“那些告别，很难”在林知意心头盘旋了两日，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散尽后，湖面恢复了平静。
她按部就班地处理其他案例，撰写报告，只是在为成毅建立专属档案时，笔尖在那行“核心创伤：待探查（高度疑似幸存者内疚）”上，多停留了几秒。
周五下午，成毅准时出现在诊疗室。
他状态肉眼可见地比上次松弛些许，尽管坐姿依旧端正，但眉宇间那股绷紧的力道缓和了。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卫衣，像个清隽的大学生，只是眼底残留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医生。”他主动开口，声音比上次清润了些。
“成先生。”林知意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快速掠过，完成了一次专业的初步评估，“这周感觉怎么样？”
“做了你布置的‘作业’。”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结果，“不太成功。”
“愿意具体说说吗？”
他沉默片刻，组织着语言：“前天拍一场情绪起伏很大的戏，导演喊卡之后，我习惯性地想跟大家说‘没事，我调整一下就好’。”他顿了顿，“但那次，我试着……没说出口。”
“然后呢？”
“然后，”他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我就一个人走到休息区，坐着发了十分钟的呆。没说话，也没对任何人笑。”他抬起眼，看向林知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这算……‘不敬业’吗？”
“感觉如何？”林知意不答反问。
成毅仔细回味了一下，眉头微蹙：“……很奇怪。好像身体里有个一直高速运转的零件，突然被强行停了下来。有点空，也有点慌。”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觉得别人会不会认为我状态不好，或者耍大牌。”
“所以，允许自己展露片刻的疲惫，对你而言，比硬撑更需要勇气，是吗？”林知意一针见血。
成毅怔住，随即缓缓点了点头。“……是吧。”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开始，成先生。”林知意肯定道，语气里带着专业的鼓励，“意识到并尝试打破固有的、可能已经形成内耗的行为模式，本身就是一种疗愈。”
她没有急于深入挖掘他口中的“告别”，而是就着“作业”这个话题，引导他更细致地感受和描述自己在“不敬业”时刻的身体反应与情绪变化。
她运用认知行为疗法的一些技巧，帮助他辨识哪些是事实，哪些是他内心“过度负责”的批判声音。
整个过程，成毅表现得异常配合，甚至可以说专注。他努力地搜索着词汇，试图精准地向她描述那个他独自待了十分钟的、微妙而陌生的内心世界。
时间在平和的交流中流逝。临近结束，林知意正准备做小结，成毅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不同。
“还有一件事。”他开口，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双手上，指节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昨天……拍一场吻戏。”
林知意翻阅记录本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抬眼看他，示意他继续。
“靠近的时候，我闻到了对方香水味。”他语速放缓，似乎在仔细回忆当时的感受，“很甜的花香。按照剧本和导演要求，那一刻我应该表现出心动和深情。”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寻求答案的困惑：“可我当时的第一个反应，是排斥。甚至……有点想后退。”
“你认为原因是什么？”林知意的声音依旧平稳。
“我不知道。”成毅摇头，眉头紧锁，“对方是位很专业的同事，没有任何冒犯。剧本逻辑也没问题。但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就是……抗拒。”他看向林知意，那双常常在镜头前演绎万般深情的眼睛，此刻充满了真实的迷茫，“林医生，我是不是……不会演感情戏了？”
这个问题，超出了简单的情境分析，触及了他作为演员的核心自信。
林知意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他，脑海中飞速整合着关于他的所有信息：那些背负着沉重过去的角色，那个未知的、关于“告别”和“内疚”的核心创伤，以及他此刻对亲密接触的本能抗拒……
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她专业的思维领域逐渐清晰。
“未必是不会演了。”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冷静，“更可能的是，你的情感防御机制，在通过这种方式向你发出信号。”
成毅目光一凝：“信号？”
“你的潜意识，可能在拒绝‘表演’出一种它尚未准备好、或者与内在真实情感体验存在冲突的‘亲密’。”林知意斟酌着用词，既保持专业，又不至于太过尖锐，“这未必是坏事。它迫使你停下来，审视自己真实的情感状态，而不是一味地用技巧去掩盖。”
她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补充道：“也许，我们需要探讨的，不仅仅是那些‘告别’，还有……对你而言，‘亲密’意味着什么？它是否与某些你所定义的‘失去’或‘痛苦’联系在一起？”
成毅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某个从未示人的角落。他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只是深深地看了林知意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诊疗时间再次结束。
这一次，成毅离开时，没有上次那般近乎虚脱的狼狈，背影却显得更加沉重，仿佛背负了新的重量。
林知意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车离去。
助理晓琳进来，看着林知意凝视窗外的侧影，小声汇报：“知意姐，傅姐刚才来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成先生的情况，我说一切按流程在进行。”
“嗯。”林知意淡淡应了一声。
晓琳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姐，我看他这次出来，脸色好像更沉重了？是不是……”
林知意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在成毅的档案上新增几行记录：
观察：对特定情境下的亲密接触表现出生理性抗拒，疑似与核心创伤高度关联。
下一步重点：探查“亲密”与“失去”在其个人经历中的具体联结。
写完，她合上档案，抬眼看向晓琳，目光清冽平静：
“触及真相的过程，从来都不会轻松。”
“但他没有逃，这就是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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