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26日,下午四点零五分。
成毅迟到了五分钟。他推门进来时,带着一丝匆忙的气息,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抱歉,林医生,路上有点堵。”
“没关系,请坐。”林知意语气平和,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他的疲惫感比上周更明显,眼下的淡青色阴影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清晰可见。然而,一种奇异的、沉浸在某种创作状态中的专注感,笼罩着他。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始叙述,而是从那个帆布包里,拿出一本牛皮纸封面的速写本和一支炭笔。
“上次之后,”他将速写本放在膝上,手指轻轻抚过粗糙的封面,没有打开,“我试着按您说的,不去‘说’,而是去‘感受’和……‘呈现’。”
林知意的目光落在速写本上,心中微微一动。她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画了点东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确定,“不是角色。是……一些感觉。”
他翻开速写本。第一页,是凌乱交织的线条,如同纠缠的荆棘,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一个模糊的、中心的人形。线条用力极深,几乎要划破纸背。
“这是……”他顿了顿,“有时候,在很多人中间,或者在镜头前,必须笑的时候。”
他没有解释更多,翻到第二页。画面中央是一片沉重的、仿佛要坠落的灰色阴影,下方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背影,仰望那片灰色,姿态僵直。
“这是……读到关于‘等待’的台词时。”
第三页,画面简洁了许多,只有一只向前伸出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仿佛想要触碰什么,但在距离目标一寸之遥的地方停滞不前,手的周围是大片刻意留白的空旷。
“这是……”他停住了,没有为这幅画命名,但林知意几乎能感觉到那只手蕴含的渴望与畏惧。
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没有一幅画是写实的,全是抽象的线条、块面、阴影,试图捕捉那些无法用语言精准描述的内心景观——内疚的沉重、失去后的空洞、对联结的渴望与恐惧……
他的画技称不上精湛,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份试图将无形之痛具象化的努力,那份透过线条传达出的真实情绪,具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林知意沉默地看着,内心受到不小的震动。这种非语言的表达方式,比她预想的更为直接,也更为深刻。它绕过了理智的审查,直通情感的源头。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动作停住了。那一页,只有一片朦胧的、柔和的灰色光影,光影中心,隐约有一个极淡的、环抱的轮廓,像是一个未完成的拥抱,或者一个被柔和光晕包裹的、安全的空间。
他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指尖在纸面上那个环抱的轮廓外虚虚地描摹了一下,然后,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说:
“这是……抱着那个抱枕的时候。”
林知意望着那幅画,望着那片被他小心翼翼描绘出的柔光,再看向他低垂的侧脸。
这一刻,她精心维持的专业边界,仿佛被这幅笨拙却真诚的素描,轻轻撬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暖意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涌起,让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
她必须说点什么。
“……很好的尝试。”她立刻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用专业的术语将话题拉回正轨,“通过绘画这种非语言的媒介,可以很好地触及和外化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体验……”
她的用词专业而克制。
成毅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眼神清澈,里面没有试探,没有逾越,只有一种分享了他最真实内在后的、纯粹的坦然,以及一丝得到专业人士认可的微光。
“真的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如释重负。
“真的。”林知意肯定地点头,避开了他过于清澈的目光,将视线重新聚焦在速写本上,“这些画,是你内心世界非常宝贵的地图。我们可以试着一起‘阅读’它们,比如,这幅……”她指向那幅荆棘缠绕的画,“当这种‘被困住’的感觉出现时,除了画画,你的身体还有没有其他感觉?”
她成功地将话题引回了症状观察和认知联结的专业领域。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围绕着这些画展开讨论,气氛重新变得专业而富有建设性。成毅显然对这种新的表达方式充满兴趣,积极配合着。
诊疗结束时,他将速写本仔细地收好,像是收藏起一件珍贵的物品。
“林医生,谢谢。”他站在门口,语气郑重。
“这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成先生。”
他离开后,林知意没有立刻收拾。她坐在那里,眼前反复浮现的,是最后一页那片柔和的灰光,和那个未完成的环抱轮廓。
她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左腕上。监测手环屏幕漆黑,一片寂静。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看到他描绘出那片代表“拥抱抱枕”的柔光时,在听到他用那样轻的声音确认的那一刻——
她的心跳,曾怎样失序地、剧烈地,撞击过她的胸腔。
那幅无声的速写,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在她严防死守的专业边界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温暖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