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杀青

八月的蝉鸣黏在窗玻璃上，搅得人心浮躁。成毅再次踏入诊疗室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某种支撑。

不是疲惫，不是紧绷，而是一种完成巨大消耗后的空茫。他瘦了些，下颌线更加清晰，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时光打磨得失了棱角的雕塑。

“戏拍完了。”他开口，声音带着砂纸摩擦过的粗粝感。

林知意微微颔首，没有追问细节。她能想象，最后这一个月，他是如何将他刚刚重建起来的内在力量，连同过往的创伤碎片，一并碾碎了，融进那个角色的骨血里。

“感觉怎么样？”

成毅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蝉鸣都仿佛歇了片刻。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昨天杀青宴，”他忽然说起似乎不相干的事，“很多人来敬酒，说演得好，说这个角色一定能成。我笑着，说了很多谢谢。”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但好像……隔着一层玻璃。他们在玻璃外面热闹，我在里面，很安静。”

他抬起眼，看向林知意，眼神里是那片安静的、无人能及的旷野。

“林医生，你说，当一个人把他最痛、最不敢碰的东西，都拿出来，当成材料，仔仔细细地铺陈在镜头前，供人观看、评判……这算不算一种……彻底的出卖？”

他的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所有关于“艺术奉献”的华丽外衣，直指内核的残酷。

林知意的心被揪紧了。她看到他眼里的那片旷野，正卷起荒凉的风沙。

“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出卖’。”她选择直面这个问题，声音沉稳如常，“如果定义为‘用痛苦换取利益’，那么，不是。你的初衷是创作。但如果定义为‘将内心最脆弱的部分暴露于外’……”她稍作停顿，迎上他探寻的目光，“那么，是的，这需要极大的勇气，也必然伴随着巨大的消耗和被审视的不适感。”

她没有用虚假的安慰去粉饰。她的诚实，反而让成毅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分。

“是消耗。”他低声确认，像是终于给那种空茫感找到了名字，“感觉……被掏空了。比之前任何时候都空。”

“那个‘安全的角落’呢？”林知意轻声问，想起了速写本上那团柔光，“还在吗？”

成毅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仿佛在内在世界里努力搜寻。半晌，他摇了摇头，声音几乎听不见：“好像……找不到了。演到最后，什么都交出去了，包括那个角落。”

他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种无声的脆弱，却比任何一次情绪崩溃都更让人心惊。

林知意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她知道，这是治疗中最危险的时刻——来访者耗尽了所有能量，退回比初始状态更不堪的境地，对治疗师和治愈本身都可能产生怀疑。

她必须给他一个支点。

“成先生，”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还记得你画的那幅画吗？荆棘包裹的中心，那个人形。”

成毅抬眼看她。

“那个被包裹的‘人形’，就是你自己。”她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以前，那些荆棘困住了你，让你痛苦。但现在，你有没有发现，当你把那些痛苦、内疚和恐惧，都当成塑造角色的养分后，那个被包裹的‘核心’——也就是你自己，反而第一次被看得这么清楚，这么有力量地展现出来了？”

成毅的瞳孔，微微动了一下。

“消耗是真的，觉得空荡荡的，也是真的。”林知意继续说道，语气平稳，“但这不意味着你什么都失去了。换个角度看，这也许是一次彻底的清理。把旧的、甚至包括在我这里找到的安全感，都打破了，这反而为你自己从内部建立起一个更坚固、真正属于自己的安全空间，腾出了地方。”

她稍作停顿，让这些话沉淀。

“而重建的第一步，是允许自己‘空’。允许自己暂时找不到那个‘角落’。就像杀青之后，片场会被清空，等待下一个故事。你的内心，也需要这段留白。”

成毅静静地听着，眼中的荒凉似乎被注入了些许流动的东西。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诊疗结束时，他站起身，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脊背却慢慢挺直了。

走到门口，他停下，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门板轻声说：

“林医生，下次来……我想试试，画一画……清空之后的片场。”

林知意站在原地，听着门合上的轻响。

她知道，最危险的阶段或许还未完全过去，但他没有倒下，甚至已经开始思考如何描绘“之后”。

而她方才那份因他脆弱而揪紧的心，此刻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一种见证生命在废墟中试图萌发新芽的、带着钝痛的敬畏。

蝉鸣依旧。这个夏天，似乎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