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一个周五，下午三点五十分。
林知意站在诊疗室的窗边，看着楼下熟悉的黑色保姆车停下。她知道他会来，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约定。
她今天特意调整了诊疗室的布置——将沙盘模型推到了墙边，让房间中央显得格外空旷。桌面上，只放着一份装订整齐的评估报告和一份转介文件。
四点整，敲门声准时响起。
“请进。”
成毅推门而入。他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件黑色针织衫，整个人清瘦了些，神情是一种近乎平静的沉寂。他没有看她，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目光落在面前空无一物的茶几上。
“成先生。”
“林医生。”他回应，声音低沉，没有起伏。
“这是你的最终评估报告，以及我为你筛选的几位资深治疗师的资料。”林知意将两份文件推到他面前，“他们都签署了严格的保密协议，对你的情况会有初步了解，你可以根据自己的感觉选择......”
“为什么？”
他打断了她，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打破了室内的平静。他终于抬起眼，看向她。那双曾经布满迷雾、后来闪烁微光、又曾在咖啡馆里充满震惊与受伤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执拗的探寻。
“告诉我真正的理由，林医生。”他一字一顿，“不是报告上那些专业的术语，不是‘更中立的支持’。我要听真话。”
林知意迎着他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她早已预演过这一刻。
“这就是真话，成先生。基于我的专业判断，转介对你最有利。”
“有利？”成毅的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是因为我邀请你看电影？是因为我们喝了那杯咖啡？还是因为......傅姐看到了我们？”
他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她精心构筑的防线上。
“是因为，”林知意清晰地回答，目光没有一丝闪躲，“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的存在，可能已经影响了你的情感投射和独立判断。这不利于你建立真正健康的人际关系模式。”
她用了一个更专业、也更冷酷的词——情感投射。
成毅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带着一丝自嘲。
“情感投射......”他重复着，点了点头，“好。那我问你，林医生，作为一个可能被投射了情感的对象，你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来？”
林知意感觉自己的呼吸滞了一下。
“你明明可以拒绝。你可以用一百种专业的方式拒绝我。但你来了。”他向前倾身，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坐在最后一排，那么安静。然后，你跟我去了咖啡馆。在你做出那个最专业的决定之前，你为什么要给我......那样的错觉？”
他的质问，精准地撕开了她所有理性的包装，直指那个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厘清的、混乱的夜晚。
林知意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参加点映，是出于对来访者工作成果的基本尊重。去咖啡馆，是一个欠妥的决定，我为此反思。但这并不改变我基于长期观察所做的专业判断。”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成先生，治疗关系的结束，本身也是疗愈的一部分。学会告别，是你一直需要面对的课题。”
她将话题引回了他的核心创伤——告别。
成毅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像是被击中了最脆弱的地方。他眼底那执拗的光芒渐渐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了然。
他明白了。无论他如何追问，她都不会给他那个他想要的、属于“林知意”的答案。她只会给他“林医生”的专业回应。
他缓缓靠回沙发，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再次投向虚空。良久，他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你说得对。告别......确实很难。”他顿了顿，声音更轻，“比演戏难多了。”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寻求答案的质问者，又变回了那个在漫长等待中感到孤独和愧疚的“幺幺”。
林知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钝痛蔓延开来。她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那份想要说点什么的冲动。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沉默地将那份转介文件，又往他的方向推近了一寸。
成毅的目光终于落在那份文件上。他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拿了起来。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在光洁的纸面上停留了片刻。
“谢谢。”他说，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抽离一切的淡漠，“这段时间，麻烦你了，林医生。”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去拿那份评估报告，只拿着转介文件，走向门口。
这一次，他没有停顿，没有回头，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林知意依旧坐在那里，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诊疗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沉重而孤独的跳动声。
她做到了。她彻底维护了专业的边界，完成了这场艰难的告别。
她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方。那里，一切正常，心跳平稳。
可为什么，那片被她亲手清空的战场，此刻却回荡着如此震耳欲聋的......寂静？
她闭上眼，成毅最后那个平静而疲惫的眼神，和他那句“比演戏难多了”，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
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而那份她引以为傲的、坚不可摧的专业壁垒，在赢得这场战役的同时，似乎也在她内心深处，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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