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洞残糖

# 燕云骨

第一章 狗洞残糖

后周显德六年，惊蛰。

清河村的雨是稠的，混着新融的雪水往泥地里渗，把西头那处狗洞泡得发胀。烧东瓜蹲在洞边，草鞋早被泥水浸透，冰凉顺着脚踝往上爬，可他指尖捏着的半块松子糖，却还留着点残存的体温——糖纸是周红线用红绸剪的，边角绣着歪歪扭扭的“瓜”字，针脚毛糙得像她练枪时总歪掉的枪尖，每一针都透着她“不愿绣却偏要绣”的别扭劲儿。

“冬瓜，第三回了。”伊刀的刀鞘在青石板上磕出闷响，铜铃穗子晃得人心慌，“绣金楼的人绕到后坡了，再不走，连密道都堵死。”他左肩的伤还在渗血，粗布衣裳和血痂粘在一起，抬手时牵扯得眉峰拧成疙瘩。那是昨夜为了护烧东瓜，被绣金楼短弩划的，箭头淬的麻药让他左臂至今发木，连握刀都得用右手借力。

烧东瓜没动。他盯着狗洞深处，洞壁上还挂着半缕红绳——是红线钻进去时，辫子上的绳被石茬刮掉的。这丫头总说自己捉迷藏天下第一，去年在不羡仙的梨花树下，她裹着花瓣趴在树杈上，连眼尖的寒香寻都找了一个时辰，最后还是他闻着松子糖的甜香，才把人从花堆里揪出来。可这次不一样，绣金楼的马蹄踏碎红线家柴门时，她往他怀里塞了把还带着体温的糖，说“瓜哥你往丰禾村跑，我引他们去反方向”，声音脆得像刚剥壳的松子，转身时却飞快抹了下眼角，那截红绳在风里飘得刺眼。

江晏站在三丈外的土坡上，青衫被雨打透，贴在身上显出旧伤的轮廓——左肋那道深疤，是当年护着燕北盟名册，被契丹人砍的。他怀里抱着个油布包，是从红线家炕洞里翻出来的：三本翻烂的话本，最厚的那本《燕云侠传》里夹着张草纸，画着个举枪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烧东瓜”；还有半袋松子糖，糖袋上的绳结是江晏去年教红线编的，此刻被他攥得变了形，绳头都快磨断了。

“她算准了千夜要的是你我手里的地宫线索。”江晏的声音穿过雨幕，带着点哑，“那丫头前几天还蹲在马厩边剥松子问我，‘江叔，侠者是不是都要舍命’，我跟她说‘侠是护人，不是送死’，现在倒成了骗她。”

烧东瓜忽然想起三天前的黄昏。伏马庄的马厩边，红线蹲在地上剥松子，阳光从马厩的木缝里漏下来，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剥一颗就往他嘴里塞一颗，松子的油香混着糖的甜意漫开，含糊道：“寒姨说神仙渡的钟楼最高，站在上面能看见燕云十六州的山。等你成了大侠，带我去看好不好？我要把每座山都画在话本里，标上‘烧东瓜到此一游’，让后来人都知道你。”

泥地里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着绣金楼喽啰的骂声：“抓活的！千楼主说了，要留着烧东瓜换地宫钥匙！”烧东瓜把糖塞进怀里，胸口贴着糖的地方暖烘烘的，和身上的寒意拧在一起，像心里又酸又烫的滋味。他站起身时，指缝沾了泥和血，甜香混着腥气，像红线最后塞糖时，指尖不小心蹭到他手背伤口的触感。

江晏把油布包递过来，布角磨得手心发疼：“红线的话本里夹着字条，说要是她没回来，你就去找开封的丑娘。”他拔出长剑，剑脊上“燕北”二字在雨里泛着冷光，“我断后，你跟伊刀走丰禾村水路，寒香寻在活人医馆等你们——记住，别回头。”

烧东瓜攥紧布包，跟着伊刀钻进村后的松林。没走几步，身后传来长剑破空的声响，还有千夜的怒喝：“江晏！你敢拦我！”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清河村的狗洞已经被泥水淹了，半张红绸糖纸漂在水面上，像只断了翅膀的蝶，在雨里打了个转，就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