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禾村的雨比清河村密,织成一张冷网,往人骨头缝里钻。
活人医馆的柜台后,寒香寻正用绒布擦一枚柳叶暗器。银质的刃身泛着柔光,边缘刻着细密的水纹——是褚清泉的东西,当年在涿州城外,这枚暗器替她挡过契丹人的弯刀,刀鞘上还留着道深痕,像道永远消不掉的疤。听见推门声,她抬眼扫了下,看见烧东瓜满身泥血,伊刀肩上的伤还渗着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红线的事,信鸽早上就送来了。”
她把暗器放进抽屉,从货架上取了两包伤药扔给伊刀:“外敷的掺了止血草,敷伤口时别碰水;内服的解麻药残留,你左肩的伤再拖,胳膊就废了。”柜台上还放着块桂花糕,是红线上次来留的,硬得能硌牙,寒香寻指尖碰了碰糕面,又飞快缩回去,转身去翻柜台下的暗格,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还以为……你们能一起到。”
伊刀拿着伤药进了里间,布帛撕开的声响伴着他倒抽冷气的声音。烧东瓜把油布包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掏出那半块糖——糖已经被体温焐软了,沾的泥点他没敢擦,怕把红线绣的“瓜”字蹭掉,那是这世上唯一还带着她温度的东西。“红线说,让我来找您。”
寒香寻的指尖在糖纸上顿了顿,指尖的薄茧蹭过粗糙的针脚,像是在摸红线的手。她翻开油布包,从《燕云侠传》的书页里抽出张字条。炭笔字歪扭却有力,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糖块:“寒姨,绣金楼要江叔的玉佩,我把假的塞给他了——就是您教我做的那个,染了玉粉的石头。无面人的事,我听见褚叔叔说在医馆的井里。对了,瓜哥爱吃松子糖,您多备点,他总不舍得买。”
“假玉佩?”烧东瓜猛地抬头,想起昨夜江晏护着的那块“玉佩”,当时江晏只说是燕北盟的信物,没提过是石头做的。
寒香寻没解释,走到柜台后的算盘前,指尖在算珠上敲了两下。“噼里啪啦”的声响里,柜台后的墙面缓缓移开,露出一道窄窄的楼梯,油灯的光映着台阶上的青苔,湿滑得很:“下去看看。红线去年偷偷溜进地宫,踩着机关差点掉下去,是褚清泉跳下去把她捞上来的,自己被机关划了道疤,在腰上,好长一道,到现在还没消。”
楼梯尽头的密室比想象中宽敞,墙上挂着数十张人脸面具。喜的、悲的、怒的,有的漆皮剥落了,露出底下暗红的木纹,像凝固的血。中央的木桌上摊着本账本,翻开的那页记满了名字,末尾几行用朱砂画了叉,“褚清泉”三个字旁边,用小字写着“涿州潜伏,身份暴露,易面归队,面伤:左颊至下颌”。
“这些都是燕北盟的义士。”寒香寻的声音在密室里荡开,带着点颤,“后晋开运元年,王清建燕北盟,立誓收燕云。后来为了潜进契丹,褚清泉带头做易面术——把脸用烙铁烫出疤痕,再敷上特制的药,换张‘契丹脸’,疼得他三天没说话,也没说过一句后悔。”她指向角落的古井,井沿留着灼烧的痕迹,“井里是无面人的聚居地,那些面具底下,都是被契丹人毁了脸、没了家的人。”
烧东瓜走到井边,往下望,漆黑的井底传来水滴声,“嘀嗒、嘀嗒”,像有人在暗处哭。他想起清河村的张阿婆,她孙子才三岁,摇篮被契丹人的马蹄踏碎,阿婆抱着碎木片,坐在泥地里哭到嗓子哑,最后被绣金楼的人当“奸细”杀了。红线当时攥着他的枪,指节都泛白了,说“瓜哥,以后我要杀尽契丹人,不让他们再害百姓”,眼里的火比灶房的柴火还亮。
“江晏让你来找我,是要你接悬剑。”寒香寻忽然从怀里拿出枚青铜令牌,“燕云誓”三个字刻得深,边缘被人攥得光滑,显然带在身上很多年了,“江无浪创的谍报网,现在我管着,但你是江晏选的人——他说,你眼里有和王清一样的‘燕云气’。”
伊刀从里间出来,肩上的伤裹着白布,还是渗着红:“悬剑?就是能调河东八骏,连南唐皇室都要给三分面子的悬剑?”
寒香寻点头,把令牌放在账本上:“叶万山的天虎军在边境乱杀百姓,不是他本意——是被绣金楼的佛花粉迷了心。悬剑的线人说,他手里有燕北盟旧部的名单,要是落到契丹皮室军手里,潜伏在契丹的义士,就全完了。”
烧东瓜拿起令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往心里钻。他想起红线的字条,想起江晏在雨里挥剑的背影,忽然懂了——这令牌不是权力,是命。是无面人的命,是潜伏义士的命,是燕云十六州百姓的命。
“哐当”一声,密室门被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跌进来,胸口插着支羽箭,箭杆上刻着“天虎军”的记号。他抓着寒香寻的衣角,血沫从嘴角涌出来,说一句咳三下:“寒老板……叶将军被千夜骗了,说杀了百姓,朝廷就会北伐……现在带着人攻丰禾村了,村口已经……已经见血了……”
寒香寻脸色变了,抓起柜台上的柳叶暗器,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伊刀,带冬瓜走密道。这里有我和医馆的伙计顶着——我们活人医馆,不止会救人,也会杀人。”她扳动角落的暗砖,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潮湿的风裹着土腥气涌出来,“顺着密道走,能到开封钟楼。张文静在那儿等你们,她知道真玉佩在哪,还会解佛花粉的毒——记住,别让红线的糖白送。”
烧东瓜回头看,寒香寻正往袖里塞暗器,背影挺得像株寒梅,明明是个女子,却比汉子还硬气。他攥紧令牌,跟着伊刀钻进密道。身后传来暗器破空的声音,还有寒香寻的喝声:“敢闯活人医馆,先问我这柳叶刀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