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的冬日,天色总是沉得早。
窗外细雪无声飘落,将对面楼房的屋顶和光秃秃的树枝染成一片单薄的纯白。
郁礼蜷在开了暖气的房间里,对着发光的数位屏,指尖在压感笔上缓慢移动。
《废墟里的鸟》已经接近完成,画面上扭曲的钢筋与一只眼神锐利、羽毛支棱的黑色飞鸟构成一种绝望的平衡。
他已经这样连续画了好几周,几乎忘了《觅渡》的存在。
时间在他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画布的进度和胃部周期性的提醒。
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苗真真:「早餐拍照我检查。」
郁礼抬眼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天,又看了看屏幕上那只阴郁的鸟,没有回复。
他忘了吃,或者说,根本没想起“早餐”这个概念。
一小时后。
苗真真:「???」
苗真真:「我就知道!你又没吃!」
苗真真:「[图片]」(一张看起来非常诱人的皮蛋瘦肉粥和煎饺的早餐图)
苗真真:「我的吃完了。你的呢?现在,立刻,去点外卖,然后把订单截图发给我!」
郁礼的胃适时地传来一阵隐痛。
他沉默地拿起手机,点开外卖软件,下单了一份白粥。然后把订单截图发给了苗真真。
苗真真:「……行吧,白粥也行,总比喝西北风强。记得趁热喝,别又放凉了!」
苗真真:「哦对了,齐肖俞那傻子说想组个火锅局,这大雪天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被我骂回去了。」
郁礼看着消息,目光在“火锅”两个字上停顿半秒,想象了一下那喧闹滚烫的场景,觉得胃更不舒服了。
他回:「哈哈。」
他放下手机,准备继续投入他的废墟世界。苗真真的消息又追了过来。
苗真真:「你说苏筝那家伙,明明会做饭,手艺听说还挺好,偏偏宁可天天啃面包研究他那狗屁不通的文学,也不肯下厨拯救一下我们这些可怜的、靠外卖续命的凡人,是不是很过分?」
这次,郁礼没有立刻回复。
他看向窗外愈下愈大的雪,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苗真真试图怂恿苏筝露一手,苏筝当时推了推眼镜,用他那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说:“烹饪是对时间的奢侈浪费,而文学是对永恒的卑微探索。”
当时齐肖俞大叫:“说人话!”
苏筝从书页里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意思就是,不做,麻烦。”
郁礼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拿起手机,慢吞吞地打字回复苗真真:
「他不做。麻烦。」
屏幕那头的苗真真看到这条回复,愣了一下,随即几乎能想象出郁礼用他那平板的语调复述苏筝名言的样子,忍不住对着手机笑骂了一句:“……你们这两个混蛋,倒是挺有默契。”
她摇了摇头,放弃了让这两个“生活残障”互相拯救的念头,继续打字:
「算了,指望不上他们。你粥到了记得喝,画稿别太晚,我晚上再查岗!」
郁礼看着这条消息,又看了看窗外安静的雪,感觉房间里暖气烘出的干燥暖意,和胃里因为即将有热粥安抚而稍稍平息的痛感,交织成一种奇特,近乎“安稳”的错觉。
他依然在废墟里画着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修修改改,怎么都不满意。
窗外,是冰封的世界。
但在这个冬日的上午,他被人用最粗暴的方式,强行和一碗白粥,以及遥远城市里某个人喋喋不休的关心,联结在了一起。
第三章,第一节-续1:不吃饭?由不得你。
夜色彻底笼罩城市,窗外的雪映得夜空泛着一种朦胧的橘红色。
郁礼终于给《废墟里的鸟》点上了最后一点高光,画面上那只鸟的眼神在废墟衬托下,显得更加孤绝。
他放下压感笔,一股深沉的疲惫和胃部的空虚感同时袭来。
他几乎下意识地就想忽略这种感受,蜷缩到床上去。
但就在他起身的瞬间,手机屏幕亮了,伴随着刺耳的视频通话请求铃声——是苗真真。
郁礼看着那个跳动的头像,犹豫了几秒,还是按下了接听。
屏幕亮起,出现了苗真真敷着面膜的脸,背景是她宿舍整洁的书桌。
“我就猜到你画完了!”面膜限制了她的嘴部动作,声音听起来有点含糊,但气势不减,“晚饭呢?别告诉我你又想混过去!”
郁礼沉默地,缓慢把摄像头转向了桌上那杯早已冷透、表面结了一层粥皮的白粥。
“郁——礼——!”苗真真的声音瞬间拔高,面膜都皱了起来,“我早上说什么来着?!趁热喝!你这跟没吃有什么区别?!”
郁礼把摄像头转回来,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屏幕里气急败坏的好友。
“不饿。”他说。
“你放屁!你胃都快疼穿了还不饿!”苗真真一把扯下面膜,露出素净却写满愤怒的脸,“现在!立刻!马上!去点一份热乎的!我要看着你吃完!”
郁礼看着她,没动。
苗真真深吸一口气,换上了威胁的语气:“你不点是吧?行,我现在就给齐肖俞打电话,让他和苏筝杀到你家去,盯着你吃!你信不信他们真干得出来?”
想到齐肖俞那咋咋呼呼的样子可能会直接闯进来大喊大叫,郁礼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他垂下眼睫,妥协了。
他默默地切出视频界面,点开外卖软件,下了一单馄饨。
“订单。”他把截图发到聊天框里。
苗真真这才稍微满意,重新靠回椅子上:“这还差不多。你别挂视频,就放着,我要亲眼确认你吃下去。”
于是,视频通话就这么保持着连接。
两人一时无话。苗真真那边传来翻书和打字的声音,她似乎又在忙她的功课。
郁礼则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屏幕上好友偶尔晃动的身影,听着那边细微的声响。
房间里依旧很安静,但和之前的死寂不同,多了一丝来自远方的、活人的气息。
外卖很快到了。
郁礼拿着手机走到门口,取回馄饨,在苗真真“监视”下,坐到桌前,一口一口沉默地吃着。
热汤下肚,僵冷的身体似乎也暖和了一些。
“味道怎么样?”苗真真问。
“嗯。”郁礼头也不抬。
“就知道‘嗯’!”苗真真嗔怪了一句,但也没再逼他。
等他吃完,苗真真才终于松了口气:“行了,算你过关。
早点休息,不许再画画了!听见没?”
“嗯。”
“那我挂了,还得赶报告。”
视频通话结束,房间重新彻底安静下来。
郁礼看着空掉的馄饨碗,又看了看窗外依旧飘落的雪。
胃是暖的,身体是累的。
他罕见地没有立刻回到电脑前,而是走到窗边,静静看了一会儿雪。
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苗真真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那个馄饨订单的截图。
这个雪夜,依旧是他一个人。
但好像,又不太一样。
第三章-第一节-续1.5:回忆
他罕见地没有立刻回到电脑前,而是走到窗边,静静看了一会儿雪。
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苗真真的聊天界面。
胃里的暖意持续散发着微不足道的热量。
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也是下大雪,齐肖俞像个傻子一样在他楼下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拍照发在群里,
@他说:“郁礼,看!像不像你?都不爱说话!”
当时苏筝回了一句:“侮辱雪人了。”
而苗真真发了整整六十秒的爆笑语音。
还有前年,苏筝去外地参加比赛,回来时给他带了一本某个小众画家的素描集,什么都没说,只是塞给他。
那本集子至今还放在他书架的角落里。
在他的认知里,爱是模糊而扭曲的,带着父母留下的伤痕和无法理解的规则。但“他们三个”是清晰的,是唯一的例外。
苗真真的喋喋不休、齐肖俞的吵吵闹闹、苏筝的安静陪伴……这些对他而言,都不是需要费力去理解、去回应的“社交”。它们像空气,像水,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成了他贫瘠生命里唯一确认的、“美好” 的存在。
他分不清更依赖谁,也没想过要区分。
苗真真是冲在最前面拽着他的人,而齐肖俞和苏筝,是站在她身后,用各自的方式同样注视着他的人。
他们是一个整体,一个名为 “朋友” 的、完整而坚固的坐标,锚定着他飘忽的人生。
他习惯了苗真真每日的“查岗”,习惯了齐肖俞偶尔的“骚扰”,也习惯了苏筝沉默的“在场”。
这种习惯,是他混乱世界里唯一的秩序,是他冰冷感知中唯一的暖源。
他甚至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这个“整体”缺了任何一部分,会是什么样子。
……那大概会比胃痛更难熬,比冬夜更寒冷。
他关掉窗,回到电脑前,没有继续画画,发了会呆,最终打开了《觅渡》。
游戏里,他那个叫“渡”的角色,依旧孤零零地站在上次下线的落星海岸。
现实里,他拥有的不多。
但好在,他有他们。
三个一样美好的存在。
这就够了。
至少现在。这就够了。
第三章-第二节:游戏天赋这一块。
回忆的暖意渐渐褪去,屏幕上的“渡”依旧站在落星海岸,像个被遗忘了很久的、不知所措的符号。
郁礼试图操作角色移动,手指按在键盘上,却生疏地按错了几个键。
他忘了。
几天没上线,之前好不容易记住的那点操作和任务流程,像被橡皮擦从他本就健忘的脑海里轻轻抹去,没留下多少痕迹。
他看着角色笨拙地原地转圈,浅棕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烦躁,只有一片空茫。
他歪了歪头,过肩的头发滑落到颊边。那就,重新开始吧。
他关掉了之前为了做“同心之锁”而勉强记住的几个任务追踪,像最初那样,纯粹地、漫无目的地再次踏上探索之路。
从初生之原开始,沿着记忆里模糊的风景线,一点点重新摸索。
起初依旧是磕磕绊绊。
但这一次,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也许是冬夜太长,也许是刚刚被回忆勾起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念头,又或者,仅仅是这个虚拟世界的“安静”与“可控”恰好对了他的频道。
他没有感到以往那种对陌生事物的本能排斥和迅速丧失的耐心。
相反,当他不小心触发了一个之前没见过的机关,打开一条隐藏的小径时;
当他尝试着用不同的技能组合,意外高效地打败了一只精英怪时;
当他发现自己能流畅地切换视角,捕捉到之前忽略的游戏细节时
……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顺畅”的感觉,在他冰封的感知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他没有感到快乐或成就感,大概感受到了?不知道。不清楚。
他可能感受到的,是一种 障碍被移除的轻微通畅感吧。
这种通畅感,吸引着他继续下去。
夜色在窗外流淌,雪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玻璃上凝结的冰花。
郁礼完全沉浸了进去,忘了时间,忘了苗真真叮嘱的作息,也忘了自己孱弱的身体需要休息。
等他再次从那种高度专注的状态中稍稍抽离时,窗外已经透出了熹微的晨光。
他竟然通宵了。
他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第一反应不是疲惫,而是有些新奇地发现
——他记住了。
记住了今晚走过的每一条岔路,记住了解谜的关键,记住了技能的衔接,甚至对键盘上那几个常用按键的位置,形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肌肉记忆。
熬夜,似乎短暂地战胜了他的健忘症。
这种“记住”的感觉,对他而言很陌生,也很……轻松。
他不用再像个懵懂的新生儿一样,每一次登录都面临一个全新的、需要重新认知的世界。
他看着屏幕上操作已然流畅许多的“渡”,第一次,主动在浏览器里输入了“《觅渡》 任务攻略”。
他不是想变得多强,只是觉得,既然已经“学会”了基础,那么通过这些被称为“攻略”的东西,或许能更有效率地……看到更多不一样的风景?
或者,更快地拿到那些他觉得还不错的外观?
他生疏地筛选着网页上的信息,跳过那些充满战斗激情和玩家恩怨的帖子,只寻找最干巴巴的任务流程和地图指引。
他提取信息的能力很强,几乎一眼就能抓住核心。
当他按照攻略的指引,轻松找到一个隐藏宝箱,开出一种会随着心情改变颜色的稀有发型时,他静静地看着“渡”换上它,头发从墨黑渐变成一种幽深的暗蓝色。
他依旧感受不到强烈的喜悦。
但他知道,这件事,似乎……比想象中要有意思一点点。
就这么一点点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兴趣,支撑着他,在这个冬日的清晨,正式推开了《觅渡》那扇更深的大门。
而门的后面,等待他的,将是远超他简单认知的、复杂的人际漩涡。
第三章-第二节-续:吃个饭还撒谎!
窗外天光已大亮,雪后初霁的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
郁礼关掉游戏,一股强烈的疲惫和眩晕感终于袭来。
通宵的后遗症开始显现,胃部也传来熟悉的、空荡荡的抽痛。
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手机。
屏幕安静,没有苗真真往常那个雷打不动的“早餐检查”消息。
他等了一会儿,直到时钟指向九点,对话框依旧沉寂。他猜她大概被报告彻底困住了。
这种偶尔的“失职”以前也有过,通常到十点、十一点,她的消息会带着歉意和加倍的火气追来。
若是平时,郁礼会直接忽略早餐,蜷缩回床上忍受饥饿与睡眠的拉扯。
但今天,也许是刚刚在游戏里获得的那点“顺畅感”还在微弱地起作用,也许是通宵让大脑有些混沌——他产生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念头:避免麻烦。
他不想在补觉时被消息吵醒,更不想醒来后面对苗真真一连串的质问和可能招来的“真人上门查岗”。
于是,他做了一件对他而言堪称“处心积虑”的事。
他点开外卖软件,找到昨天那家粥店,熟练地选好白粥,一直操作到提交订单前的最后一步——只差点击“支付”。
他截下了这个包含详细商品、地址和待支付状态的订单截图。
然后,他退出了支付界面,没有下单。
他将这张“伪造”的订单截图,在九点整,准时发给了苗真真。
没有附加任何文字。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将手机调成静音,扔到枕头另一边,然后拉上厚厚的窗帘,将自己彻底埋进被子和昏暗里。
身体的疲惫瞬间将他吞噬,他几乎立刻就陷入了沉睡。
几个小时后,临近中午,苗真真终于从报告的海洋里暂时脱身。
她抓起手机,看到郁礼发来的截图,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苗真真:「乖,总算自觉了一次。」
苗真真:「我快被报告榨干了……你午饭也得记得吃!我晚上再找你算账!」
她完全没有怀疑。
那张截图在她看来,就是郁礼难得“听话”的证明。
她放下手机,继续投身于她的战斗,暂时将她那位不让人省心的朋友,从待办事项最紧急的一栏里划掉了。
房间里,郁礼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胃部的空虚感持续不断地发出抗议。
阳光被窗帘死死挡住,只有一丝缝隙的光漏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
他成功地用一个小小的谎言,为自己换取了一个无人打扰的、寂静的补觉清晨。
而他空空如也的胃,是这个谎言唯一沉默的见证者。
第三章-第二节-续2:看我怎么收拾你。
下午两点,郁礼在胃部持续的绞痛和一阵难以忽视的说话声中艰难地睁开了眼。
视线模糊了一瞬,才聚焦起来。
然后,他僵住了。
他的床边,并非空无一人。
苗真真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能把他冻住。
齐肖俞站在她身后,脸上是罕见的、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点生气。而苏筝,则安静地靠在窗边,手里居然还拎着一个……保温桶?
“……?”郁礼的大脑因睡眠和饥饿一片混沌,无法处理眼前的景象。
“醒了?”苗真真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睡得挺好?白粥好喝吗?”
郁礼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枕边的手机。
“别看了。”苗真真冷笑一声,“我十一点多忙完,越想越不对劲,你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自觉过?就打了个电话给粥店老板核实了一下——巧了不是,老板跟我挺熟,说根本没接到你今天的单子。”
郁礼沉默了,他慢慢坐起身,过肩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显得脸色更加苍白。
他没有试图辩解,谎言被如此干脆利落地戳穿,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他只是低下头,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你行啊郁礼!长本事了!都会造假糊弄人了!”齐肖俞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后怕,“要不是真真姐多个心眼,你是不是打算饿死自己?”
“我们给你打电话,发消息,你一直不接。”苏筝的声音从窗边传来,依旧平静,却多了份重量
“真真担心你出什么事。”
苗真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火气,从苏筝手里拿过保温桶,重重地放在郁礼床头的柜子上:“喏!苏筝难得下厨,熬了点山药小米粥,养胃的。趁热吃。”
郁礼愣愣地看着那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保温桶,又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三个人
——风尘仆仆的苗真真,怒气未消的齐肖俞,以及明明说不爱下厨却提来了粥的苏筝。
他以为的一个人寂静的补觉清晨,原来早已被远方朋友的担忧和行动填满。
他那点自作聪明的小谎言,在他们实实在在的关怀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又苍白。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保温桶温热的壁面,那温度透过皮肤,一点点渗进他冰凉的指尖。
他依旧说不出“谢谢”,也表达不出内心的震动。
他只是低着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挤出一个字:
“……知道了。”
然后,他默默地打开了保温桶的盖子,浓郁的山药香气混合着米粥的温热瞬间弥漫在房间里。
他拿起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安静地吃了起来。
苗真真看着他终于开始吃东西,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懈下来。
齐肖禹也松了口气,抓了抓头发。
苏筝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郁礼顺从进食的样子上,眼神缓和了些。
没有人再说话。
房间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桶壁的轻微声响和窗外融雪滴落的声音。
这个下午,谎言被戳穿,取而代之的,是一桶沉默却滚烫的粥,和三个跨越城市、无声围拢在他身边的,笨拙而又温暖的朋友。
第三张-第二节-续3:耗子也该见见阳光。
一碗温热的山药小米粥下肚,郁礼苍白的脸上总算找回了一丝血色,胃部的绞痛也渐渐平息。然而,没等他缓过神,思想教育课便开始了。
苗真真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反坐着,下巴搁在椅背上,开始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批判,从“欺骗行为的恶劣性质”上升到“对朋友信任的严重透支”。
齐肖俞在一旁帮腔,添油加醋地描述他们联系不上他时有多焦躁。连苏筝都偶尔插一句冷静的补刀:“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诈骗公私财物,虽未遂,但情节恶劣的……”
郁礼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子,一言不发地承受着这份聒噪的关怀。他自知理亏。
批判大会最终以苗真真一拍大腿作为结束:
“光说不练假把式!为了惩罚你,也为了防止你在家长蘑菇,现在,立刻,马上,跟我们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郁礼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却被齐肖俞眼疾手快地一把从床上捞了起来。
“走走走!郁大师,晒晒太阳补补钙!”
于是,半个小时后,郁礼被裹得严严实实
(围巾是苗真真强行绕上的,帽子是齐肖禹胡乱扣上的)
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三人“押解”到了楼下的雪后街道上。
空气清冽寒冷,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阳光洒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郁礼下意识地想低头,却被苗真真强行扳着肩膀:“抬头!挺胸!看看太阳!没让你直视!”
就在这拉拉扯扯间,苗真真的手机响了一声提示音。
她拿出来一看,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巨大的笑容。
“哇啊啊啊!!”她突然跳了起来,抓住旁边齐肖俞的胳膊猛晃,“我导师!我那个报告!他给我发了五百块奖金!说特别优秀!!”
“卧槽!真真姐牛逼!!”齐肖俞也跟着欢呼起来。
连苏筝的嘴角都弯起了一个明显的弧度:“意料之中,但值得庆祝。”
苗真真豪气干云地一挥手机:“正好!兄弟姐妹们,今天姐请客!把这五百块给我挥霍掉!就从……奶茶开始!”
她不由分说,拉着还在状况外的郁礼,直奔街角那家总是排队的网红奶茶店。
“四杯!招牌芋泥波波,全糖!加冰!”苗真真点单的气势如同攻城略地。
齐肖俞抗议:“我要芝士葡萄!”
苏筝叹气:“我只要无糖纯茶。”
郁礼……郁礼没有发言权。
最终,四人手里都捧上了一杯。
郁礼看着手里那杯插着粉色搅拌勺、看起来甜腻过度的奶茶,犹豫了一下,在苗真真“必须喝!这是惩罚的一部分!”的瞪视下,小心地吸了一口。
过分的甜味瞬间侵占味蕾,让他微微蹙眉,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陌生的、被强行塞入的热闹滋味。
他们捧着奶茶,在冬日午后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苗真真和齐肖俞在前面吵吵闹闹地讨论着这笔“巨款”接下来该怎么花
——是去吃顿贵的,还是去看场电影,或者去游戏厅挥霍一番。
苏筝偶尔毒舌地点评他们的提议。
郁礼安静地跟在后面,听着他们的吵闹,感受着手里奶茶不真实的甜度和温度,以及透过厚重衣物传来的、微弱的阳光暖意。
他骗了人,被戳穿,被教育,被强行拉出家门,然后…
莫名其妙进行了一个因500块奖金而起的、临时起意的庆祝。
这和他预想的、寂静的补觉后下午完全不同。
混乱,吵闹,且不受控制。
但好像……也并不坏。
他低头,又吸了一口那甜得发腻的奶茶。
第三章,第三节:病
尾款到账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数额不小,足以让大多数同龄人欣喜若狂。郁礼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然后关掉了银行APP的通知。
《废墟里的鸟》已经交稿,甲方表示非常满意。他完成了一个任务。仅此而已。
心里没有喜悦,也没有放松,只有一种……骤然抽空后的虚无。就像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松开,不是因为危险解除,而是因为失去了绷紧的意义。
他下意识地点开四人的小群。里面的气氛与昨日雪后的街头判若两地。
苗真真:「杀了我吧!!!下周一开学,学生会一堆破事!年度计划、迎新筹备、社团审批……[吐血.jpg]」
齐肖俞:「[图片](堆积如山的考公参考书)兄弟们,我先走一步!岸在哪里我看不见啊!」
苏筝:「已制定详细复习计划表,未来三个月进入闭关模式。勿扰,除非地震。」
热闹是他们的,而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将什么也没有。
昨天那杯过分甜腻的奶茶,那场因五百块奖金而起的、临时起意的街头漫步,像一场短暂而喧闹的梦。梦醒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笔刚刚到账、但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数字。
他知道苗真真是尊贵能干的学生会会长,知道齐肖俞和苏筝有着明确的、需要奋力拼搏的目标(考公)。他们都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加速运行,朝着某个公认的“好”方向前进。
只有他,郁礼,还停留在原地。
他拥有大把的时间,一笔巨额的遗产,以及一份足以谋生甚至活得不错的绘画技能。但他没有目标。
他不知道该用时间做什么,不知道巨额遗产除了让他不必为生存挣扎外还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画画除了是偶尔接稿换钱的任务外,还能是什么。
他像一艘装备精良、燃料充足,却失去了所有航线和罗盘的船,漂浮在平静到死寂的海面上。朋友们短暂的靠拢,如同路过船只拉响的汽笛,提醒他还在人间,却无法告诉他该驶向何方。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昨日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在阳光下闪着湿润的光。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每个人似乎都带着明确的目的地。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拉上了窗帘,将那个充满目标和方向的世界隔绝在外。
房间重新陷入他所熟悉的昏暗与寂静。
他站了很久,然后慢慢地坐回电脑前,手指无意识地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幽幽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
或许,只能再次回到那个不需要目标,只需要行走和收集的,《觅渡》的世界里去了。
第三章-第三节-续
朋友们即将各自忙碌的消息,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郁礼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平衡。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惧感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需要抓住点什么。什么都好。
几乎是逃也似的,他戴上了游戏头盔,意识沉入《觅渡》的世界。这一次,登录界面的宁静音乐没能抚慰他,落星海岸的瑰丽夜景在他眼中也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灰暗的基调。
他操作着“渡”,茫然地站着。之前学会的操作技巧、记住的攻略路线,在这一刻全部失效。大脑被一种嘈杂的、充满自我谴责的噪音填满,他无法思考,只剩下一种想要摧毁什么的原始冲动。
他拔出了武器——一把新手时期系统赠送的、最普通的铁剑。
他没有冲向怪物,而是转向了身边那些随风摇曳的、无辜的草木。这些在游戏设定中毫无攻击性、只是作为背景点缀的植物。
他举起剑,朝着那片清新的绿色,狠狠劈下。
草木在他剑下化作数据碎片,消失,然后根据游戏机制,又缓缓地重新生长出来。
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某种东西魇住,更加疯狂地挥剑。一剑,又一剑。他对着同一片草地,反复地、机械地砍杀着。屏幕上的角色动作僵硬而狂躁。
「我在干什么……」一个微弱的理智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
「这么做……是不对的吧……?」
但他的手停不下来。
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无意义的、重复的破坏行为,才能稍微宣泄那几乎要将他撑裂的内在痛苦。
那痛苦没有形状,没有来源,庞大而混沌,让他窒息。
他看着那些刚刚生长出来、瞬间又被砍碎的虚拟植物,一种巨大的自我厌恶和荒谬感攫住了他。
他觉得自己像个残忍的刽子手,连这些没有生命的数据都不放过。
他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只能在虚拟世界里对着草木发泄。
他觉得自己……糟糕透了。
“呜……”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迅速模糊了视线。他不再看屏幕,扔开头盔和鼠标,将自己蜷缩在电脑椅里,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
起初是无声的流泪,肩膀剧烈地颤抖。然后,哭声渐渐变大,变成了无法控制的、绝望的嚎啕。
是被长期压抑的情感决堤的声音?混合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对自己的憎恨、以及深入骨髓的孤独。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颤抖,哭到胃部抽搐,哭到眼前发黑。
从中午阳光正烈,一直到下午一点,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崩溃的哭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痛苦,也不知道这痛苦何时才能结束。
他知道这是病。
但是,但是这种感觉。就像被困在一个没有出口的黑暗房间里,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攻击自己的刀,一点一点的在剜他的肉。
当哭声终于渐渐平息,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时,他感到一种精疲力尽的虚脱。
眼睛红肿刺痛,喉咙沙哑,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
他抬起头,看着电脑屏幕上,《觅渡》的世界依旧运行着。
“渡”还站在那片被他反复蹂躏的草地上,周围的草木依旧在顽强地、周而复始地生长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他,被一场来自自身内部的、无人知晓的风暴,摧毁得片甲不留。
他慢慢地伸出手,关掉了游戏。
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一种比之前更加深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
第三章-第三节-续2:求助
下午三点。
那场崩溃的余波尚未平息,一种更深、更尖锐的恐惧感像冰锥一样刺穿了郁礼的虚脱。
房间里死寂的空气开始变得具有压迫性,仿佛要将他肺里最后的氧气都挤出去。
他需要一根救命稻草。
现在,立刻,马上。
他颤抖着抓起手机,屏幕的光亮在他红肿的眼中晕开成模糊的光斑。
他点开与苗真真的对话框,手指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断断续续地发出信息:
「在吗」
「好痛……」
「哪里都痛……」
「难受……」
「理理我……」
没有回应。
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等不下去了。
他直接拨通了苗真真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的,不是熟悉的彩铃,而是那个冰冷、机械的女声: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关机。
这两个字像最后的判决,敲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溢出。
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从椅子上滚下来,踉跄着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
因为从昨天到现在,除了那碗粥和苏筝带来的山药小米粥,他几乎没吃任何东西,此刻只能吐出一些酸涩的胆汁和胃液。
灼烧感从胃部直冲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生理上的痛苦加剧了精神的崩溃。他滑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浴缸,巨大的无助感让他无处遁形。
他抬起自己的手臂,看着那苍白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一种难以遏制的、想要用物理疼痛覆盖内心撕裂感的冲动支配了他。
他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自己的小臂上。
牙齿陷入皮肉,尖锐的痛感传来,却奇异地暂时压制了那嗡鸣的、无形的痛苦。
他用力咬着,直到手臂发麻,直到嘴里尝到一丝清晰的、铁锈般的腥甜味道,才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
手臂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渗着血丝的齿痕。
他看着那个痕迹,浑身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睛一时清晰与模糊来回替换,无法焦距,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
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连坐直的姿态都无法维持,软软地瘫倒在地砖上。
平时那个哪怕在房间里也要保持一丝整洁的郁礼消失了。
此刻的他,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黏在湿漉漉的脸颊和脖颈上;
衣服在刚才的挣扎中皱巴巴地卷起;周围是他碰倒的洗漱用品,一片狼藉。
他明明是爱干净的。
但此刻,他连动一根手指头整理一下的念头都没有了。
他只是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具被遗弃的、还在微微颤抖的躯壳。
眼睛空洞地望着卫生间模糊的天花板,侧头看了看被摔在地上的手机,它静静地躺在他不远处的地面上,屏幕暗下了。
最后的光亮,也熄灭了。
第三章-第四节:急切
下午六点零三分,苗真真终于从一场冗长且无法脱身的会议中解脱出来。
她与旁人聊了会天,走出教室,几乎是第一时间掏出手机。
然后,整个人如坠冰窖。
屏幕上,是郁礼那几个小时前发出的、语无伦次且充满痛苦的消息。
下面,是她刚刚因为会议关机而错过的、十几个来自郁礼的未接来电。
“郁礼……!”她心脏猛地一缩,立刻回拨过去。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同样的冰冷提示音。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
她了解郁礼,他绝不会在这种状态下无缘无故关机,除非……
他出事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但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现在在的位置,赶回郁礼家去至少要一个多小时。
而且她还有其他事没有没有忙完。
她手指颤抖着,却极其迅速地点开了三人的小群(不含郁礼的,因为有些事不方便让郁礼知道什么的),直接拨通了群语音。
电话几乎瞬间被接通。
“真真姐?”齐肖俞那边声音有些嘈杂。
“什么事?”苏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语速稍快。
“听着!没时间解释!”
苗真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严厉
“郁礼可能出事了!他下午给我发了很多不对劲的消息,现在人和手机都联系不上!我回不去,你们两个,不管现在在干什么,立刻!马上!去他家!用一切办法进去!确认他是否安全!快!”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
齐肖俞那边倒吸一口冷气,嘈杂声瞬间消失,
“卧槽!我就在附近网吧!五分钟到!”
“我正在图书馆,十五分钟。”
苏筝的声音沉了下去
“保持通话,齐肖俞,报告情况。”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询问。
多年的默契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苗真真听着语音里传来的、齐肖俞那边奔跑引起的急促风声和喘息,感觉自己心跳快得要炸开。
她死死握着手机,仿佛那是连接着郁礼生命的唯一纽带。
五分钟后。
齐肖俞剧烈的喘息声传来:“我……我到门口了!敲门没反应!按门铃也没用!”
“备用钥匙。”
苏筝冷静提醒
“他之前不是给过我们三个每人一把,以防万一?”
“对!钥匙!”
齐肖俞似乎在手忙脚乱地翻找。
几秒钟后,传来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
然后是“砰”的一声,门似乎被猛地推开。
“郁礼!!”
齐肖俞的喊声带着惊恐,通过话筒清晰地传了过来。
紧接着,是他几乎破音的叫喊:
“苏筝!真真姐!他……他倒在卫生间!叫不醒!地上……地上有血!!”
苗真真手一抖,差点没拿住手机。
苏筝的声音也绷紧到了极致:“齐肖俞!冷静!确认他还有没有呼吸和脉搏!打120!报地址!我马上到!”
群语音里一时间陷入一片混乱
齐肖俞带着哭腔的呼喊,拨打120时语无伦次的描述,以及背景里,郁礼无声无息的、可怕的寂静。
苗真真听着这一切,浑身冰冷。
她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对着话筒关切的说:
“齐肖俞!听着!看着他!等救护车!一定要让他活着……求你了……”
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绝望。
(旁白)
郁礼一直都是个习惯把担忧埋在心里,甚至转而为他人的情绪负责的人。
他害怕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像害怕一种与生俱来的瘟疫。
这一次,他其实并不想给苗真真发那些消息。
那不受控制的、海啸般的痛苦席卷了他,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线都冲垮了。
在那一刻,他溺水了,而苗真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曾经亲手递给他浮木的人。
他记得很清楚,苗真真曾不止一次地、用她那带着点凶巴巴的语气对他说:“郁礼,你给我听着!要是哪天你觉得撑不住了,觉得自己要碎了,别一个人硬扛!必须给我发消息!打电话!听见没有?天塌下来有我呢,我帮你解决!”
别人说这种话,他或许只会当作客套的安慰,左耳进右耳出。
但苗真真不一样。她说到做到。她无数次用行动证明了她的承诺——送来的药,强行拉他出去的聚餐,不管严不严重都会一个电话就过来照顾他的人。
她是他混乱世界里恒定、可靠的坐标。
所以,在意识被痛苦吞噬的前一秒,他遵循了她给的“求生指南”。
他发出了求救信号。
可是,当信号石沉大海,当手机关机的提示音像一盆冰水浇灭他最后的希望时,
比痛苦更强烈的情绪涌了上来——愧疚与自我厌恶。
他们都在忙啊。
苗真真有开不完的会,齐肖俞和苏筝有拼不完的前程。
他们的人生是向前疾驰的列车,而他,却像一个坏掉的、沉重的零件,不仅自己停滞不前,还在他们繁忙的旅途中,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刺耳的噪音。
仅仅半天……仅仅半天他就坚持不住了。
他会不会打扰到她了?
她会不会觉得烦?
齐肖俞和苏筝被迫跑去“救”他,会不会打乱了他们重要的复习计划?
他是不是……又给他们添了天大的麻烦?
“累赘”
这个词像毒蛇一样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无尽拷问交织在一起。
他甚至在昏沉与绝望中模糊地想:如果他们发现他时,他已经……是不是对他们而言,反而是一种长久的解脱?
他如此信任苗真真伸出的手,却又在抓住的那一刻,无比恐惧自己这满身的泥泞与冰寒,会弄脏了她。
他发出求救,是因为相信那份承诺。
他此刻的痛苦,却源于怀疑自己是否值得被这样承诺。
他想撤回。却发现两分钟早就过了。
-----------旁白结束----------
齐肖俞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手指颤抖得不像话,几乎对不准郁礼的鼻下。
那微弱的,真实存在的气息拂过指尖时,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不是放松,而是另一种更深的恐惧
还活着,活着就好。
“有呼吸,他还有呼吸。”他朝着地上的手机说道,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这场景,在过去这些年里,已经上演了十几次。
但是每一次,都像第一次一样让他们肝胆俱裂。
“脉搏呢?”苏筝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试图冷静,但那刻意压平的语调下是同样清晰的颤抖。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学医的,苗真真甚至还是个在校大学生,他们所有的“应急知识”,都是在一次次面对郁礼的崩溃中,笨拙地、心惊胆战地积累起来的。
齐肖俞又慌忙地去摸郁礼的脖颈,手下皮肤冰凉的触感让他心慌意乱,好不容易才感受到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止的搏动。
“有……有脉搏的,很弱,真的很弱……” 他报告着,像是在宣读一份极其不祥的预告
“看着他,别乱动他。”苏筝重复着不知道从哪里看来、又经过多少次验证的指令,背景是呼啸的风声和尖锐的喇叭声,他正突破一切赶过来。
他们不是专业的,他们做不到真正的冷静,
他们只是三个被逼着快速“长大”、去面对朋友可能随时陨落的年轻人。
“郁礼……郁礼你醒醒,求你了……”齐肖俞不敢用力,只能凑在郁礼耳边,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哀求和无助。
他看着郁礼手臂上那新鲜的齿痕,看着他披散凌乱的头发和苍白如纸的脸,眼泪混合着汗水滴落下来。
他害怕,他是真的害怕。哪怕经历过十几次,下一次来临,他依旧会怕得浑身发冷。
手机那头,苗真真强作镇定的声音传来,试图安抚齐肖俞,也安抚自己:“没事的……齐肖俞,救护车马上就到了……你做得很好,保持住……” 可她自己的声音也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
她被公务缠身,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只是个学生,却要一次次承受这种近乎生离死别的压力。
这十五分钟,远比任何考试、任何工作都难熬。每一秒都是凌迟。
他们不是训练有素的救援人员,他们是郁礼的朋友,是会因为他痛苦而痛苦,会因为他生命垂危而恐惧到灵魂战栗的、活生生的人。
当救护车那象征着专业救援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时,齐肖俞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去开门,对着楼下喊,声音里充满了绝处逢生的哭腔。
医护人员沉稳高效地涌入,迅速接管了现场。
齐肖俞和苏筝几乎同时虚脱地松了一口气,但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因为他们知道,送到医院,只是下一场未知担忧的开始。
齐肖俞抓起郁礼的手机和充电器,手还在抖。他跟上救护车,在车门关上前,对着手机说:
“苏筝,真真姐,我先跟车去医院。”
救护车呼啸离去。
房间里空了下来,只留下地砖上那抹刺目的红,和三个在各自位置上、精疲力尽、满心后怕的年轻人。
他们。只是无法放弃朋友的朋友而已。
在每一次郁礼坠入深渊时,用他们并不宽阔的肩膀、并不专业的知识和同样会恐惧颤抖的心,拼尽全力,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将他拉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