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五节：童忆
思绪飘远，将他拽回到那个同样被暮色笼罩，却冰冷得多的童年傍晚。
小学时的郁礼，成绩单上还是一片漂亮的满分。
偏科的苗头要在后来的初中才显露，此刻的他，依旧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
这天放学晚了半小时，并非他独自留下，而是整个班级都被班主任留下，反复强调夏季防溺水的安全事项。
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走回家，比平时晚了近一个小时。
推开家门，迎接他的不是询问，而是父母冰冷的视线。
“怎么这么晚？”父亲的声音没有波澜。
“老师留堂。”他低声解释。
“留堂？别人怎么没留？”母亲在一旁，语气里是惯常的不信与烦躁。
他们并不真的关心原因，只是不满于他打破了某种既定无声的规矩。争执的结果，是他被关在了门外。
“好好反省一下！”
门在身后“砰”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刺耳。
他早已习惯了。
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在门口多站一会儿。
他只是默默地走到门边的台阶上，放下书包，拿出作业本和铅笔盒，摊在膝盖上，静静地写了起来。
那时的他，头发就已经很长了，柔软的黑发遮住了眼睛，也超过了耳朵。学校管得不严，父母也从不会想着带他去修剪。
偶尔，他会自己拿着小刀，对着镜子胡乱割掉一些，结果总是参差不齐，像被狗啃过。
不过此刻，头发还完好地垂着，在他低头时，几乎将整张脸都藏进了阴影里。他眼眸里没什么情绪，像两口干涸的井，只是专注地盯着作业本上的数学题。
突然，一双沾着泥点的小皮鞋“哒哒”地跑过来，停在了他面前。
他抬起头，从发丝的缝隙里看出去。
是隔壁楼的苗真真。
她扎着两个有点歪的羊角辫，脸上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有汗，此刻正叉着腰，一脸“被我逮到了吧”的得意，又带着点探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诶哟，郁大学霸，”
她嗓门清亮，“在这用功写作业呀？怎么了这是，又被锁外面了？”
郁礼没回答，只是又低下了头，笔尖不停。
苗真真也不在意，一屁股在他旁边的台阶坐下，用手肘推了推他：“还有多少？什么时候写完？我带你去玩好玩的！”
郁礼看了看作业本，小声说：“还有两题……”
“那我等你，你快点！”苗真真催促道，自己则晃着脚，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郁礼点了点头，笔尖移动得快了些。
最后两道题写完，他合上书本，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把东西一样样塞回书包。
他看着苗真真，犹豫了一下：“啊……我好像还没有预习……”
话还没说完，手腕就被苗真真一把抓住。
“哎呀现在才下午五点，急什么！你晚上再看也不迟！”她说着，已经用力把他往小区后面的小河方向拽去，“快点快点，今天水可清了！”
“啊……好。”他几乎是踉跄着被她拖着跑，那只被她紧紧抓住的手腕，传来陌生而真切的温热。
他的书包，被好好地放在了家门口的角落里。
在他被苗真真拉走后不久，家门再次打开。
准备去上夜班的父母走了出来，母亲瞥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和那个孤零零的书包，没什么表情，只是弯腰，将一把冰凉的钥匙塞进了书包最下面。
他们并非关心他是否挨饿受冻，只是单纯地，害怕这孩子真进不了门，若闹出什么动静，或是被邻居议论，终究是件麻烦事。
五点半，他们准时离开，奔赴各自的夜班岗位。
而此刻的郁礼，正被苗真真拽着，奔跑在夕阳的金辉里。风迎面吹来，拂动他过长的刘海，露出那双映着晚霞，有些茫然而生动的眼睛。
河水的潺潺声和苗真真清脆的笑语，正一点点地，填满他身后那片冰冷的、被锁在门外的寂静。
他被苗真真一路拽着，跑到小区后墙根下那条浅浅的小河边。午后的暴雨曾在上游倾泻，此刻河水涨了些，流速也快，哗啦啦地唱着欢快的歌。
“快快，你看！那里！好大一条鱼！”苗真真兴奋地指着河心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方，小脸因为奔跑和激动涨得通红。
郁礼还微微喘着气，耳朵和脸颊也泛着红晕，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他本就比同龄人更单薄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突然的剧烈奔跑。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带着些微不适的悸动。他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粼粼的水光和被水流拂动的墨绿色水草。
“可是……看起来好危险啊，”他犹犹豫豫地开口，声音被水流声盖过大半，“老师今天不是才说，不能下水……”
“傻子吗你！”苗真真回头瞪他一眼，那眼神明亮又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们在边上就好了！水浅得很，才到小腿肚！又不是带你去阎王殿打卡！”
“啊？……哦。哦。”郁礼被她的话堵了回去，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小皮鞋。
在苗真真连声的催促下，他笨拙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鞋带，将鞋子和袜子脱掉，整整齐齐地并排放在岸边干燥且干净的石头上。当赤脚踩上被太阳晒得温热的草地，继而触到都，是岸边被河水浸润冰凉而柔软的淤泥，那陌生而原始的触感让他脚趾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一种混合着些许不安与巨大好奇的情绪，悄然升起。
他学着苗真真的样子，卷起用料考究的裤腿，试探着将一只脚伸进水里。沁凉的河水瞬间包裹住脚踝，激得他轻轻吸了口气。适应了片刻，他才将另一只脚也踏进去，水流柔柔地冲刷着皮肤，带走了奔跑后的燥热，也带来一种奇异被自然抚慰的清爽感。
他蹲下身，将手也浸入水中。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底下圆润的鹅卵石和细沙。夕阳的金辉斜斜地铺在水面上，被涟漪揉碎成万千片跃动的金色鳞片。这些光斑透过晃动的河水，在他纤细苍白的手背上投下变幻莫测透亮的波纹，像是有生命一般在皮肤上舞蹈。
他看得有些痴，浅棕色的眼眸也被这反射的光照亮，像是两颗被精心擦拭过的、浸在水里的琉璃珠子，难得地闪烁着专注而纯粹的光芒。
苗真真则在他旁边咋咋呼呼地忙活着，徒劳地想要抓住那些滑不留手的小鱼苗，水花被她搅得四处飞溅。
她一回头，看见郁礼那副安安静静、近乎虔诚地观察着水波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郁礼，”她大声说，带着孩子气的直白，“你好像个小女生一样！安安静静的！”
“？啊……才不是！”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郁礼猛地抬起头，脸颊罕见地鼓了起来，泛起一丝真正属于小孩子的愠怒的红晕。
那双刚刚还沉浸在波光中的眼睛，此刻瞪得圆圆的，试图表达自己的不满。
“哈哈哈哈哈你看你！”苗真真被他这反应逗得大笑起来，趁他不注意，弯腰用手舀起一捧水，就朝他泼去。
冰凉的水珠劈头盖脸地溅在郁礼的脸上、脖子上、衣服上。他被激得一个哆嗦，随即感受到水珠滑落带来细微的痒意。这感觉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愣了一下。
他看着苗真真得意洋洋的笑脸，看着她身上裙子也被溅上了水渍却毫不在意的样子，一种微弱的、想要“反击”的冲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冒了出来。他犹豫地、学着苗真真的样子，用掌心舀起一点水，笨拙地、没什么力道地朝她抛去。
水花在空中划出一道小小的弧线，大部分落在了他自己身上，只有几滴沾湿了苗真真的裙角。
但这就够了。
“哈哈哈你没力气吗！”苗真真笑得更欢了，再次发起攻击。
这一次，郁礼也忍不住了。那细小的、带着痒意的水花，和眼前伙伴毫无阴霾的笑容，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体内某个紧锁的开关。
他开始尝试回击，动作依旧有些拘谨，但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实。那笑容驱散了他眉眼间常年笼罩的阴郁，
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生动、明亮起来。河水冰凉的触感，阳光暖融融的温度，伙伴嬉闹的声音，还有自己胸腔里发出有些陌生的欢快笑声……所有这些感官的碎片，交织成一种他极少体验到，名为“快乐”的完整情绪。
他笑着，躲闪着，也笨拙地进攻着，昂衣裤湿了贴在身上也浑然不觉。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在夏日的河边，被朋友拉着，弄湿了衣衫，笑得像个普通孩子一样的……郁礼。这快乐如此真实，又如此脆弱，像河面上闪烁的阳光，美好得让人心慌，仿佛下一秒就会随着流水一同逝去。
第一章-第六节：缘起，渊起
窗外生机勃勃的世界，与童年那个夏日河边的喧闹景象，在夕阳的滤镜下仿佛产生了某种重叠。
那份被苗真真强行拉入人间的、带着水汽和泥土气息的快乐，与此刻他独自站在窗前所感受到隔着玻璃的宁静慰藉，终究是不同的。
那时的温暖，源于触碰；此刻的微光，止于观望。
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细微的抽搐，将他的思绪从遥远的河边拽回。
这具身体总是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提醒他那些无法摆脱的负累。
他轻轻按住胃部，那点由夕阳和回忆共同点燃的微弱暖意，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迅速冷却下去。
他关上了窗，将孩子们的嬉笑声与晚风的抚慰一同隔绝。
房间内重新被一种他更熟悉的寂静填满，这寂静比窗外的喧嚣更让他觉得安全，也更让他感到窒息。
目光再次落回电脑屏幕。
《冬寂》的草稿依然停留在那里，雪原上的那几点软黄，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突兀，像是对他刚才那份“开心”的无情嘲讽。
“看啊 ”内心一个熟悉的声音低语，“你试图点缀的所谓‘生机’，在无边的寒冷面前，是多么可笑又脆弱。”
他操作鼠标，默默地将画稿保存，关闭。
没有继续深入刻画的欲望。
灵感来过，像一阵风，留下些许涟漪，却无法撼动深海的沉寂。
他拿起手机，屏幕自动亮起，页面依旧安静。
他看了一会儿，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最终却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按熄了屏幕。
朋友。朋友他们都拥有奔向光明未来正当的忙碌，只有他，被留在了这片停滞需要精心维持“正常”假象的时间里。
一种深沉的疲惫感，比身体上的倦意更甚，从骨髓里弥漫开来。
他需要一点……别的东西。
一点能让他暂时忘记这具身体的疼痛，忘记现实人际的负累，忘记自我审视的尖锐的东西。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房间角落。
那台专门为游戏配置的设备，在昏暗的室内像一座沉默的堡垒。
《觅渡》的图标，在暗色调的桌面上，散发着细微的光。
那里是虚拟的。美好的世界。
是完美的自己。
一个由数据构成，完美、温和、无所不能的幻影。
一个可以主动设置规则，而非被动承受命运的角色。
没他有立刻起身。
他静静地坐在椅子里，感受着胃部的隐痛与内心的空洞相互呼应。
窗外的夕阳彻底沉没了，天际最后一丝暖色被青灰色的夜幕吞噬，房间内只剩下台灯投下的一圈孤零零的光晕。
过了许久，直到夜色完全降临，窗玻璃清晰地映出他独自坐在光晕中有些单薄的身影。
他终于缓缓站起身。
脚步很轻，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走向那台设备，动作带着迟缓。
按下启动键。
幽蓝的光芒亮起，映亮了他平静无波的脸，和他那双重归淡漠却隐隐跃动着一簇执拗火苗的眼睛。
现实世界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觅渡》的世界，正向他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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