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住院后,时间仿佛在郁礼身上按下了一种奇特的暂停键,又或许是加速键。
他彻底成了足不出户的宅男,那笔遗产让他无需为生计奔波,像一个无形的金丝笼,提供了庇护,也完成了禁锢。
窗帘是他与外界最固执的界限。
但出乎意料的,他似乎在践行对苗真真“照顾好自己”的承诺。
他学会了做菜。不是多么复杂的菜式,多是清淡的粥品、小菜,偶尔照着视频尝试一两个简单的炒菜。
厨房里开始有了烟火气,虽然这烟火气和他的人一样,总是安静的、克制的。
他会戴上口罩,在清晨或人少的午后,去附近的超市采购几天份的食物。
他依旧回避人群,步伐很快,目标明确,像完成一项必须的程序。
这偶尔的出行,成了他与现实世界仅存的、微弱的物理连接。
在苗真真、齐肖俞和苏筝看来,这简直是巨大的进步。
尤其是当他们在忙碌的间隙发去问候,收到的回复不再是石沉大海,而是简短的:
「我很好。」
「吃了。」
「嗯。」
这些谎言被他用屏幕里没有感情的文字包装起来,显得无比可信。
苗真真大大地松了口气,甚至感到一丝欣慰,以为那次濒死的经历终于让他生出了一些求生的本能,病情似乎真的稳定了许多。她和齐肖俞、苏筝沟通时,语气都轻快了些,觉得肩上的重担仿佛卸下了一点。
他们都被他精心维持乖巧的假象欺骗了。
真正的风暴,在他指尖下的键盘上,在虚拟世界里,已然降临。
游戏里的“渡”,与现实中那个苍白沉默,力求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的郁礼,判若两人。
他花了大量时间,几乎以一种偏执的钻研精神,吃透了这个游戏的所有机制。
副本攻略、技能循环、装备搭配、市场物价……他无所不通。
他不再是最初那个在风景点发呆的漫游者,他成了装备精良、操作犀利、行走的攻略库本身。
“渡”这个ID,在服务器里渐渐有了名气,带着一种神秘而不好惹的色彩。
他隔绝了现实的一切,将所有的精力,所有被压抑的情绪
所有无法在现实中施展的压抑情绪,都倾注到了这个角色之上。
现实中的他,是一具力求透明、不造成任何麻烦的躯壳。
网络中的“渡”,却悄然张开了无形的网,开始冷静地分解着这个可供他肆意妄为的情感猎场。
他很好。
他吃饭了。
他在家。
而一场以爱为名的精心策划的风暴,在他的指尖,在虚拟的世界里,逐渐凝聚成形。
第二卷-第一章-第一节:个人剧本
出院后的第一周,郁礼的生活开始漾起一丝丝极不寻常的涟漪。
清晨六点零七分,苗真真的手机震动。
她皱着眉抓过手机,睡眠模糊的视线在触及发信人名字时骤然清晰
——郁礼。
消息内容是一张照片。
一个看起来是新买的,但是锅底却已经糊了一层可疑黑色的奶锅,孤零零地摆在灶台上。
下面跟着一行字:
「粥要熬多久?」
苗真真盯着那张堪称“灾难现场”的照片,愣了三秒。
这次不是求救,不是倾诉,是……奇怪的日常?
一股混杂着惊讶和难以言喻的酸涩情绪涌上心头。
她拨开睡意,开始事无巨细地教导:
先用温水泡米,水要放……,大火烧开转小火,要时不时搅拌……
郁礼的回复依旧滞后且简短:
「嗯。」
「谢谢。」
同一天下午,齐肖俞的游戏界面缓缓飘过一行字
郁礼向您发送了一条消息……
内容让他差点把技能扔到队友脸上:
「你能跟我讲讲,装备怎么搭,比较好?」
齐肖俞嘴巴张成了O型,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我靠!你被盗号了?!”
那边沉默着。
齐肖俞猛地反应过来,激动得声音都高了几度,他快速打完那一局,将手机竖过来
开始滔滔不绝
“兄弟你终于问对人了!我跟你说,首先得看你玩什么流派!追求极致输出就得牺牲点生存,要是想又肉又有伤害,霜火就不错,不过外形丑了点!你要是纯粹为了好看,那就闭眼入流云,属性垃圾但帅是一辈子的事!……”
郁礼在那头安静地听着,偶尔在他停顿的间隙,回一个:
「嗯。」
「哪个输出更高?」
深夜,苏筝静静的看着书,旁边的手机屏幕静静亮起。
郁礼:「我想学笛子。」
苏筝清冷的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
他记得很久以前,自己吹奏时,郁礼评价过一句
“无聊”。
「你以前不是说无聊?」他反问
这一次,郁礼回复得不算太慢:
「现在不一样了。」
苏筝看着这行字,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
「行。」
然后,他发去了一条条逻辑清晰、内容详尽的长消息。
从笛子的构造、持笛姿势的图解、气息运用的原理,到笛膜的挑选与粘贴技巧,甚至附上了几位名家的演奏视频链接。
郁礼的回应,是长久的沉默,和最终的一个:
「好。我看看。」
他们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郁礼,在试图伸出手,去触碰那些他以前毫无兴趣、甚至刻意回避的世界
——烟火气、追求效率的游玩、耐心与感悟的雅乐。
这变化细微。
却真实可感。
一场由他独自构思自导自演的戏剧,悄然拉开了帷幕。
演员,只有他一人。
他努力扮演着一个“正在尝试变好”的角色,每一个问题,每一次尝试,都是精心设计的台词与动作。
帷幕之内,是他无人能窥见风暴席卷后的废墟。
帷幕之外,是他的朋友们,怀着惊喜与不敢置信的谨慎,成为这场演出沉默的观众。
问完那些问题,得到朋友们的回答后,郁礼放下手机,在昏暗的房间里静静坐了一会儿。
一会过后,他起身,走进了卫生间。
他没有开大灯,借着客厅透进来的微光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模糊苍白的影子。
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胡乱地扑了扑脸,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他抬起头,水珠顺着脸颊和发梢滴落。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颊,指尖触碰到突出的颧骨。
他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湿漉漉的自己,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用手将过肩被水打湿了几缕的长发,向后拢去,露出完整的、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脸部轮廓。
他找到一个最简单的黑色发圈,生疏勉强地将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低低有些松散的马尾。
现在是晚上十点二十一分。
他需要让这场戏,更加淋漓尽致。接下来……
他穿上外套,从衣橱里拿出一条灰黑色的羊绒围巾,仔细地围好,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他打开了家门,走进了冬夜的寒气里。
他是独栋别墅,周围环境清幽,邻居之间间隔甚远。
他慢慢走出自家那许久未曾精心打理的院子,第一次真正开始“观察”这个他住了许久,却从未真正融入过的环境。
他沿着寂静无人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抬起头,看着被城市灯光映照成暗红色的、无星也无月的夜空。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被路灯拉长的、孤独摇曳的影子。
他路过邻家围墙边枯萎的花圃,伸手用指尖碰了碰干枯蜷缩的花瓣。
他停在一盏老旧路灯下,仰头看着灯罩周围聚集的、微小如尘的飞虫,发呆良久。
最后,他走到小区边缘那条景观河边,在冰冷的石阶上蹲了下来,任由带着水汽的寒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和发丝,一动不动。
将近凌晨一点。
他拿出手机,对着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幽暗而寂静的河面,拍下了一张照片。
画面里,只有破碎的月光,荡漾的水纹,和深沉的夜色。
他返回微信,打开了几乎从不使用的朋友圈,将这张照片上传。
没有配任何文字。
然后,他收起手机,裹紧了围巾,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走回了那个寂静黑暗的房子。
厨房收拾干净,碗碟沥干,台面擦拭得反光。一切都恢复了井然有序冰冷的整洁,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像一件被随意搁置的物品。午后最后的余晖在他脚边投下狭长的光痕
房间昏暗,只有窗外零星的路灯光晕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郁礼蜷在沙发里,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臂弯,长长的刘海遮住眼睛
...他们应该信了吧。
苗真真肯定信了。齐肖俞那个傻子更好骗。苏筝...苏筝会觉得是好事。
好事...
我在变好。
会熬粥了...愿意出门了...回消息了...
都在做了。
他把脸往臂弯里埋得更深
正常...
是他们那样吧。热热闹闹的,有目标...
...我呢?
张开手掌在眼前翻转,随后按在心口
...空。
这里空得发慌。
他们...像隔着什么...够不到...
郁礼抬起头,眼神失焦地望着虚空
想要...
想要点能抓住的。
不是朋友...也不是电视里那种...
要更紧一点...
紧到分不开...像骨头连着筋...
有了那个...
这里就不会空了吧?
指尖轻轻点着心口
可是怎么要?
...我不敢伸手。
极轻微地笑了一下
游戏里...可以吗?
他们不认识郁礼...
用那个身份...是不是就能...
就算抓坏了...也没关系吧?
反正...都是假的...
他把自己抱得更紧
好冷...
想找个依靠...
近一点...再近一点...
近到能感觉到温度...
我想要...
暖阳花开。
声音消失在黑暗里,只剩下窗外的路灯静静亮着,和淡淡的呼吸声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暖橘色的光晕从窗边彻底抽离,房间被一种沉静的蓝灰色笼罩。
郁礼在沙发上醒来,身体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他摸过身旁冰凉的手机,屏幕亮起,锁屏上显示着朋友们发来的消息。
「睡醒了吗?记得吃饭。」
「晚上八点老地方,你必须得来啊!」
「我们等你。」
字里行间透着毫无保留的关切,以及一种因他近日转变而显而易见的放松与喜悦。
郁礼看着那些文字,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中微微颤动。
一种尖锐的、酸涩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凿穿了他的心防。
不是喜悦,不是感动,而是……铺天盖地的愧疚。
它们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一滴,两滴,重重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那些温暖的文字,模糊了“我们等你”的字样。
视野变得一片混沌。
他试图打字回复,指尖却不受控制地颤抖,按在湿滑的屏幕上,留下杂乱无章的水痕。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才勉强敲下一个字:
「好。」
发送。
仿佛完成了一个极其艰难的任务,他几乎是踉跄着起身,冲到电视柜旁,手忙脚乱地翻找出药瓶。
药片倒在苍白的掌心,他看也没看,便和水吞下。
冰冷的液体混着药物的苦涩,一路灼烧到胃里。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黑暗中,他蜷缩起来,将滚烫的脸颊埋入膝盖。
他学会自己吃药了。
在用一个谎言回应了所有的善意之后。
在泪流满面、心如刀割的时刻。
他好像……终于可以暂时,不依靠任何人的搀扶与督促,独自吞咽下这份由自己亲手酿造复杂的苦果。
窗外的路灯次第亮起,透过窗户,在他身后的地板上投下一条条孤寂的光栅
他是一个努力自救的病人吗
还是一个沉溺于自我感动与欺骗的演员
或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晚上八点十分,手机在寂静的房间里执着地震动起来。郁礼深吸了一口气,接通。
“喂?郁礼!你人呢?不会还在梦里跟周公下棋吧?”
电话那头,苗真真的声音清脆得像咬了一口脆苹果
背景里齐肖俞在大声嚷嚷:“快点啊大佬,烧烤凉了就不香了!”
“嗯。”郁礼应了一声,声音低哑。
“哎呀,你这声音,刚醒还是又着凉了?”
苗真真语气里带着一点关切,但没深究,立刻又活力满满
“别磨蹭了,我们打的车快到你家楼下了,赶紧披件衣服下来!”
电话挂断不久,楼下传来喇叭声。
郁礼裹上外套下楼,三人果然等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身影被暖黄的光拉长。
“哟!可算来了!”
齐肖俞第一个冲上来,作势要揽他肩膀,又在最后一刻刹住车,改为拍了拍他胳膊
“走走走,饿死了!”
苗真真凑近看了看他的脸,眉头微蹙
“脸色还是有点白,晚上风大,围巾也不戴。”
她自然的将围巾脱下来套在他脖子上
苏筝在一旁淡淡开口:“今晚也冷,注意温度是必须的。”
一行人走向常去的那家夜市小摊。
坐下点完菜,等待的间隙,苗真真掏出手机,神秘兮兮地凑到郁礼旁边。
“欸,郁礼,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点开聊天记录,“瞧,有个找画师的,点名要凄凉暗黑风格的冬季雪景,预算这个数!”
她比了个七的手势,眼睛亮晶晶的,
“我一看,这不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吗?你那风格,画这个不是手到擒来?”
郁礼的目光落在屏幕上,眨了眨眼
齐肖俞伸过头来看:“嚯!七千!大手笔啊真真姐!你这中介当得可以!”
苗真真得意地一扬下巴:“那当然!也不看是为了谁。”
她转头又看郁礼,语气软了点,“不过你要是不想画,觉得累,我就直接回掉他,没关系的,千万别勉强。”
郁礼沉默了几秒,在朋友们注视下,轻轻点头:“可以。”
“真的?太好了!”苗真真笑逐颜开,
“我就知道你会接!总得找点事做嘛,而且是你擅长的,不费劲。”
这时,老板端着热气腾腾的烤串和炒粉上来。
齐肖俞立刻抓起一串肉:“来来来,庆祝郁礼
大佬接大单!先走一个!”
苏筝拿起茶杯:“以茶代酒。”
苗真真也举起饮料:“祝我们小郁灵感爆棚!”
郁礼看着伸到面前的杯子,迟疑了一下,也默默拿起自己那杯,和他们轻轻碰了一下。
“郁礼,”
苏筝放下茶杯,忽然问,
“之前给你的笛子入门资料,看了吗?如果有不理解的地方,可以问我。”
郁礼轻轻“嗯”了一声
“看了些。有些难。”
“正常,乐器入门都需要耐心。不急。”
齐肖俞一边大口吃着一边插话
“别学那咿咿呜呜的了,郁礼,还是游戏好玩!你装备现在搞得咋样了?下次副本我带你去搞那个最新出的材料!”
“还好。”
郁礼低声回答,用筷子慢慢搅动着碗里的炒粉,没吃几口。
“你吃猫食呢?”
齐肖俞看着他几乎没动的碗,“多吃点啊,你看你瘦的。”
苗真真瞪了齐肖俞一眼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饿死鬼投胎?”
她转向郁礼,语气温和
“不想吃就不吃,喝点热汤暖暖胃。”
郁礼点了点头,舀了一小勺汤。
这顿饭吃了很久,朋友们天南海北地聊着,从学校趣事到游戏攻略,再到吐槽最近的天气。
郁礼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着
但当话题偶尔抛给他,或问他“是不是”、“对不对”时,他都会抬起头
给出“嗯”、“是”、“还好”这样简短的回应。在齐肖俞讲到一个特别蹩脚的笑话时,他的嘴角甚至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却让一直悄悄留意他的苗真真心里一暖。
夜渐渐深了,摊主开始收拾隔壁的桌子。
“时间过得真快。”
苗真真有些不舍地叹了口气
“感觉没多久就要忙成狗了。”
齐肖俞也难得安静下来:“是,以后这种机会怕是少了。”
苏筝看了看默默坐着的郁礼,对另外两人说:“现在开心就好。”
回去的车上,郁礼靠着车窗,看着窗外流淌的霓虹。
手里仿佛还残留着刚才碰杯时,杯子冰凉的触感。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朋友们热闹的谈笑。
他闭上眼,将围巾拉高,遮住了半张脸,也掩去了所有泄露情绪的可能。
朋友们珍惜着这重回正轨的温馨。
而他,静静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独自消化着这份带着愧疚的感情换来的、沉甸甸的“其乐融融”。
作者“写作进度:▢ 100% | 大脑加载中... 0%”
作者“我和我的文档现在的关系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作者“后续?什么后续?我和我的文档大眼瞪小眼已经半小时了,它不肯说,我也不肯写。” “不是我不想写,是我的才华配不上我的野心,它们俩正在我脑子里打架呢,目前看来是两败俱伤。”
第一章-第二节:随意
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窗外,房间内只余下一片被台灯柔光笼罩的静谧。
郁礼洗完漱,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倒在床上。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位委托人的联系方式,简单的交流后确定了关键细节:雪景的构图要空旷,色调要偏向冷寂的蓝灰,没有生机。对方对他的想法表示认可。
放下手机,他起身将那条厚重的毛毯裹在身上,像为自己筑起一个温暖的巢。他坐到了电脑桌前,打开了数位板。幽蓝的屏幕光映着他半张脸,另一侧被温暖的台灯光晕笼罩。
夜深了,窗外的天空是沉静的墨蓝色,偶尔有风掠过,引得树叶发出细微的、催眠般的沙沙声。
他戴上头戴式耳机,世界瞬间被隔绝。熟悉的纯音乐列表开始流淌——舒缓的钢琴曲像月光,清冷的电子音效像寒夜里的风,悠远的弦乐勾勒出雪原的无垠。
笔尖在数位屏上轻轻滑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起初是凌乱的线条,勾勒着山峦与天空的边界。他画得很慢,睫毛随着思绪微微颤动,像是在倾听内心与音乐共同指引的方向。
有时,笔尖会突然停顿,悬在半空。他微微蹙眉,凝视着屏幕上未成形的画面,仿佛在与之对话。然后撤销之前的几笔,换个角度重新开始。画布上的雪景,建了又拆,拆了又建,仿佛那片凄凉的意境需要反复擦拭才能显现本质。
时间在笔尖与音乐的流淌中悄然滑过。窗外的墨蓝渐渐褪色,变得更加深沉。
当一首空灵的大提琴曲结束时,一阵强烈的疲惫感袭来。他的眼皮开始沉重地打架,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发酸。
他略感疲惫地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摘下耳机。世界的声音重新回归,却是一片寂寥。看向窗外,凌晨两点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深蓝色天鹅绒。
屏幕上,那幅名为《冬寂》的画还只是一张完成大半线条凌乱的草稿,孤独地定格在那里。
他没有力气再继续了。
保存文件,关闭所有设备。起身,步履蹒跚地摔进柔软的被褥里。几乎在接触到枕头的瞬间,意识便沉入了无梦的深海。
窗外,风轻轻摇动着树叶,守望着他的睡眠。
七点,生物钟将郁礼唤醒。
胃里空荡,却没有食欲。他靠在床头,视线掠过窗外初春淡灰色的天光,落在窗台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上。房间很安静,电脑屏幕是暗的。一种深沉的倦意拖拽着他,他滑回被子里,决定睡个回笼觉。
梦境纷至沓来。
母亲在厨房忙碌,背影柔和;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抬头对他笑了笑。没有争吵,没有药片,没有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梦里的他身体轻盈,心脏有力地跳动着。
他无意识地将被子抱得更紧,脸颊埋进柔软的面料,寻求着虚幻的暖意。
梦境陡转,是拥挤的车站,人潮将他与家人冲散。他惊慌地寻找,最终在某个明亮的路口"团圆"。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健康被爱着的人。
梦散了。
他睁开眼,天花板熟悉的纹路映入眼帘。脸颊枕着的地方有些冰凉的湿意。他抬手用指节随意抹去那点残留的水痕,拖着疲惫的身子起身。
走进卫生间,冷水泼在脸上带来短暂的清醒。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眼下的乌青让他觉得自己好丑,眼神空茫,没有精神力。
他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低声自语:"梦而已。"
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不算猛烈,但久在暗处的眼睛还是微微眯了起来。窗台和房间角落散落着绿萝、龟背竹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绿植,叶片在光线下泛着油润的绿色光泽,那抹生机终于又一次闯入他的眼睛。
他没有多待,转身从椅背上捞起那条常用的灰色毛毯裹在身上,坐回了电脑前。
屏幕亮起,是那幅未完成的《冬寂》。他戴上耳机隔绝外界,拿起笔开始勾勒。线条时而被肯定地画出,又被烦躁地擦去。时间在笔尖与屏幕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阳光在绿植的叶片上缓慢移动影子。
他点开与单主的聊天窗口,简要汇报了进度,描述了几个细节,承诺大约两个月内出图。单主暂时没有回应,他只得自己慢慢画下去。
胃传来的声响将他沉浸在画布上的神智拉回。他点开外卖软件,划了又划,最终只点了粥。
约十五分钟后,外卖提醒他到了。他从电脑前抬起头,有些倦怠的揉了揉脑袋,慢慢悠悠地去门口取回外卖。
随意的将门关上后,打开盖子,看见白花花的一碗粥,他实在……确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拿起勺子慢悠悠的吃了一半,他想起什么,拿起手机对着吃剩的粥拍了张照片发给苗真真,没有附言。随后又看了看剩下的粥……实在吃不下了。他将剩下的粥连同餐盒仔细系好袋口,扔进了垃圾桶。
他抬手,指尖插进发间随意搓了搓,重新裹着毛毯,俯身继续面对屏幕。初春还是有些冷,他穿的单薄,毛毯也能带来一丝孤独的慰籍
大概是在电脑前坐的太久了,他感受到眼睛开始干涩发胀,后腰传来久坐的酸痛,一阵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
他眨了眨眼,轻轻靠在椅背上,取下了耳机,轻飘飘的看向窗外。微风在轻轻拨弄着绿萝的叶片,叶尖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一副生动的春日图景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铺展在他眼前。整个房间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黄色,温暖而静谧。空气中,那些平日看不见的微尘在光柱中清晰浮现,悠然浮动,营造出一种近乎梦幻的氛围。
光从先前窗帘的缝隙中奋力挤出,恰好照亮了书桌一角那片常年被阴影占据的区域,驱散了那抹灰暗。
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试图为它们补充一点水分。
他想,那就休息一会吧。
第一章-第二节-续:絮乱
他再次睁眼,空茫更甚。
初春的暖意似乎与他无关。
一种从内里透出的冷,比季节更顽固地盘踞在骨髓里。
那不是室温或衣物能驱散的寒冷,更像是一种……存在状态。
为什么。
身体沉得像被无形的东西坠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苍白修长,却像隔着什么在看一件陌生的物品。
他看不懂这具身体,更看不懂栖居其中的那个被称为郁礼的意识。
记忆里闪过一个片段。
某个聚餐的夜晚,灯光暖黄,齐肖俞大概是喝了点酒,笑嘻嘻地勾着他脖子说:“郁礼你啊,神秘感真强。我们都看不透你。”
当时他可能只是沉默,或者扯了下嘴角。
可现在,那句话在脑海里回放时,朋友带笑的声音却陡然降了温度,变得低沉,带着若有若无的质问,像是他自己的想象给那段记忆蒙上了一层冰冷的滤镜:
“为什么不让我们看看真实的你呢?”
“郁礼,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他微微一颤,下意识将毛毯裹得更紧。
真实的他?
他自己都拼凑不出的东西,要怎么展示给别人看。
秘密?
他最大的秘密,或许就是这片连自己都无法穿越名为郁礼的迷雾。
里面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有日复一日的空洞,无法言说的疲惫,和一份……永远学不会如何正确去爱人与被爱和残缺的说明书。
他闭上眼,将那幻听般的质问驱散。
阳光正好,可他只觉得,自己与这春日,与那些试图靠近他的温暖,隔着一层永远无法融化。又透明的冰。
换句话说……他真的是郁礼吗。
作者我的大脑CPU刚才蓝屏了,屏幕上就显示一行字:‘您要访问的内容不存在
第一章-第三节:灵感
他指尖在手机边缘摩挲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点亮屏幕。
家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像一座被时间遗忘的陈列馆。
他放弃了与外界连接的念头,目光失焦地对着空气中的某一点,任由思绪漂浮。
忽然,像是黑暗中擦亮了一根火柴,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
那幅《冬寂》。
冷寂的蓝灰,破败的生机……
如果,在那些枯枝与雪原的缝隙里,极其克制地,点上那么几笔极其浅淡的软黄色呢?
不是阳光,不是暖意。
更像是……
曾经存在过的、某种温暖的幽灵,或是被冰雪覆盖前,最后一抹残存的生命印记。
是视觉的诱饵,是情感的陷阱。
用它来反衬那无边的冷寂,会不会让那份凄凉,更具有冲击力?
更能引导观者去思考失去和曾经?
这个想法让他沉寂的心跳漏了一拍。
说干就干。
他重新坐直,抓起笔,几乎是带着一种急切的确认感,点在数位屏上。
这一次,笔尖不再犹豫,线条变得肯定而流畅。
他在原有的构图上调整,脑海中的画面前所未有的清晰
苍茫的雪原上,一棵枯树的虬枝以决绝的姿态刺向灰白的天空,而在某段枝桠的背风处,他用极细的笔触渲染出一点点黄色。
颜色很微弱了,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雪吞没,但又固执地存在着。
状态出奇地好,仿佛之前的疲惫和空茫都被这个想法暂时驱散。
他一鼓作气,当最后一笔落下,他的瞳孔闪了闪。
屏幕上,画面的整体基调依然是冷峻的、孤独的
那几处精心点缀的软黄色,像投入静湖的石子,荡起微不足道的涟漪,或许,只有放大看细节时,才能看懂其中的心境。
他终于确定了这幅画的最终草稿走向。
一种久违的满足感,如同那画中的点点软黄,在他荒芜的心田里,短暂地亮了一下。
他这次没有带耳机。
窗外,世界正以自己的方式苏醒。
清脆的鸟鸣像透明的琉璃珠,一颗颗滚进房间;
楼下的街传来带着笑意的谈话声;
远处是绵长而低沉的城市底噪,如同呼吸;
风过树梢,叶片发出细碎的的窣窣声。
这些声音自然而然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首流动的协奏曲。
大自然的白噪音,是如此动人的音乐。
他静下心来,不再刻意寻求某种状态,只是全然放松顺着自己的心意,将精神沉浸到笔下的世界里。
雕刻,细琢,深入。
心底那片沉寂的湖面,似乎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的涟漪一圈大过一圈,逐渐扩散至整个意识。
大脑像是被清泉洗涤过,变得异常清晰,透亮。
笔尖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在画布上流畅地滑动,勾勒,渲染。雪,树,一切他可以想到的东西,或许修改是让它变得更完美,那现在,就是在接近完美时,不再去在乎那些渺小的缺点,完美,从来不用去掉缺陷来体现。
“叮铃——” 不知谁家窗下的风铃被风撞响,清脆的声音遥遥传来。他的睫毛颤了颤,如果是平常,他听不清,会觉得吵,但现在,内心却像被抚平,他有多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呢。他忘了。
“沙沙沙——” 树叶被风轻轻吹气起。家院子里的梧桐树已经长的很大了,平时会去走走,只是风吹来时,他一般在思考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坐着,而不是找些有意义的事做,随后又开始自耗。
“啾啾——喳——” 鸟,好像很久没有出现了。是自己没有注意,还是它本身就在这里呢。
对他来说,这种安静的时刻很少有了,他时常耳鸣,导致他并不能经常拥有这种状态,他时而悲观,时而开朗,他有很长的低谷期,也有短暂的兴奋期,他觉得好奇怪。
一阵微风恰好从窗户的缝隙挤入,轻柔地拂动他额前的发丝,带来一丝初春微凉的清新气息。像……在安抚?
他没有抬手去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任凭它吹动发丝,轻轻扫在他的脸上,他沉寂在自己的世界,他的脑内,现在正是一片繁华,不似平常乱线缠绕。
他乘着这由自然与生活共同谱成的旋律,暂时在自己的世界里,全速航行。
第一章-第四节:暂时的光明
初具雏形的画布定格在屏幕上,他停了下来。
白色的雪原倒映在他浅棕色的眼眸里,像是给那片常年黯淡的星幕投下了细碎的光。
刺眼吗?不,一点也不。
他只是在静静地欣赏,欣赏笔下这片开始呼吸的雪原
也欣赏着这个久违能够全然沉浸在创作中的自己。
这份突如其来的灵感,像是干涸河床下重新渗出的清泉。
一个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容,悄然攀上他的嘴角。
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地,喉间溢出一声极其清淡的音节
短促,轻微,真实。
这是……开心吧?
他忽然站起身,几乎是跑着来到窗边。
时间已是下午六点
临近傍晚。
天际被染成温柔的橘粉色调,云层边缘镶着浅浅的金边。
他觉得,今天的天格外好看。
推开窗,初春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鼻腔,带着泥土和隐约的花草气息,清新得好闻。
他再一次伸手,将额前有些碍事的头发向后捋去,完整地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此刻映着晚霞的眼睛。
他认真仔细地去瞧这个自己许久未曾细看的世界。
视野变得无比清晰明亮。
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滤镜。
楼下,孩子们在空地上奔跑嬉笑,清脆的叫喊声划破黄昏的宁静;
大人们三三两两站在一旁交谈,声音温和;更远处的小公园里,人影绰绰,散步的,运动的,构成一幅生机勃勃,其乐融融的生活图景。
他就这样站在窗前,看了很久。
风吹动他刚刚拨开的发丝,他那张苍白的脸,在这时被夕照注入了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