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晨雾还未散尽,广储门内的青石板路已沾了露水。顾氏盐号的朱漆门“吱呀”一声开了,十七岁的顾清欢束着利落月白劲装,发间只插了根乌木簪,手里攥着把象牙算盘,像只灵巧的雀儿跃上柜台。
“阿福,今日的盐引单子呢?”她歪头喊了一嗓子。
学徒阿福颠颠跑来,怀里抱着一摞泛黄的账册:“小姐,刚从库房抬过来的,还是热的——哦不,是潮的,码头搬货的伙计出了一身汗。”
顾清欢抿唇一笑,指尖拂过账册封皮:“潮气最能藏虫蛀,正好晒晒。”她将账册摊在柜台,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照进来,算珠在她指下翻飞如蝶。
“小姐又在查账?”阿福凑过来,压低声音,“老爷上月坠马后,叔父总说您一个姑娘家不该碰这些。”
顾清欢头也不抬:“上回我指出老周头算错三笔,他躲在后院哭了半炷香。怎么,叔父还当我查不得?”
账册翻到七月那页时,她的指尖顿住了。
“军盐五千引,运往宣化镇。”她喃喃念出声,又抽出五月、三月的账比对——前两月都是“宣化镇”“大同卫”实录船名,唯独七月的底联写着“青蚨帮代运”,字迹潦草得像被人揉过又展开。
“阿福,去把王伯喊来。”她将账册往怀里一拢。
老船工王伯拄着拐杖进来时,顾清欢正对着《盐铁论》发呆。书页间掉出半张素笺,画着双桅船,船舷画着鲨纹,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青蚨帮旧标”。
“小姐,您又翻老爷的旧书?”王伯眯眼瞧那画,“这鲨纹…十年前顾家救过遇海难的青蚨帮前任帮主,人家留了枚鲨纹铜哨当信物。”
顾清欢捏紧素笺:“后来呢?”
“后来帮主退了江湖,铜哨也没再出现过。”王伯摇摇头,“倒是最近码头总有人说,青蚨帮的船又挂起了鲨纹旗。”
院外忽然传来折扇敲阶的脆响。
“欢儿好兴致,大清早研究旧书?”顾伯庸摇着湘妃竹折扇踱进来,山羊胡翘得得意,“女孩子家,该学学管家理事,整日拨算珠,像个账房先生。”
顾清欢抬眼,将七月账册摊在他面前:“叔父,这船名…怎么和青蚨帮的私盐船标记一模一样?”
顾伯庸的笑僵在脸上,随即又松弛下来:“你懂什么?盐运使衙门简化了流程,随便填个代运名罢了。”说着伸手要收账册。
顾清欢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飞快写:“叔父昨夜亥时去码头,见的可是穿青蚨帮短打的汉子?”
顾伯庸的手顿住。
“我装睡听见了。”顾清欢歪头笑,“叔父要送我学管家,不如先学学怎么藏心事?”
顾伯庸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扯出副慈爱的笑:“欢儿莫闹,明日随我去见盐运使,学学规矩。”说罢摇着折扇走了。
顾清欢望着他的背影,弯腰拾起地上半枚鲨纹铜哨——正是王伯说的信物。
三更梆响时,顾清欢还在灯下比对账册。窗外忽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哼。
她提灯冲出去,月光下,老账房周伯倒在槐树下,胸口插着柄短刀,身边散落着带血的算珠。
“周伯!”她扑过去,周伯的手死死攥着她的腕子,指甲几乎掐进骨头,“舟…船…别信…叔父…”
话音未落,头一歪没了气息。
顾清欢抖着手翻他的衣襟,摸出半块刻着“舟”字的铜牌,边缘还沾着血。
远处传来脚步声。她迅速擦净铜牌藏进发间,抬头时,码头方向正升起一缕黑烟——那是青蚨帮的信号船。
算珠声在耳边嗡嗡作响,顾清欢攥紧发间的铜牌,忽然想起父亲坠马前说的话:“盐号里有双桅船的影子…小心你叔父。”
月光漫过她苍白的脸,像撒了把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