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枯叶,砸在“鸣春班”破旧的戏台板上,发出萧瑟的响。贺峻霖穿着洗得发白的水袖,正对着镜子勾脸,指尖沾着廉价的油彩,在眼角画出一抹凄厉的红。台下稀稀拉拉坐着几个看客,嗑着瓜子,眼神散漫——谁也没指望这个快散伙的戏班能唱出什么名堂。
“小贺,今儿个有贵客,都精神着点!”班主掀着帘子进来,语气里带着难得的紧张,“是严家的三少爷,严浩翔!”
贺峻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严浩翔的名字,在京城无人不晓。这位少爷出了名的张扬,挥金如土,听说上个月为了捧一个戏子,硬生生把对家戏班砸了个稀巴烂。
锣鼓声起,他敛了心神,踩着碎步上台。唱的是《霸王别姬》,他扮的虞姬,水袖翻转间,眼波流转,既有英雄末路的悲怆,又藏着儿女情长的缠绵。一板一眼,皆是风骨,全然不像这个破落戏班里该有的样子。
台下第三排,严浩翔跷着腿,指尖转着玉扳指,漫不经心地抬眼。可当看到台上那人水袖遮面,一声“大王”唱得肝肠寸断时,他转着扳指的手停了。
那双眼,太干净了。干净得像雪,却偏要染上血色,在台上挣命似的唱,看得人心里发紧。
戏散了,贺峻霖卸了妆,换回那件打补丁的青布衫,刚要去后院打水,就被两个小厮拦住。“我家少爷请您过去。”
严浩翔坐在包厢里,桌上摆着上好的碧螺春,他没喝,只盯着走进来的人。卸了妆的贺峻霖,眉眼清俊,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下巴尖得硌人,看着倒不像个戏子,反倒像个落难的书生。
“唱得不错。”严浩翔抛给他一个锦袋,沉甸甸的,“赏你的。”
贺峻霖没接,垂着眼帘:“谢少爷厚爱,只是在下卖艺不卖身。”
严浩翔挑眉,觉得有意思。他见过太多趋炎附势的,像这样给脸不要脸的,还是头一个。“若我偏要你呢?”他起身逼近一步,酒气混着龙涎香,压得人喘不过气,“整个京城,还没有我严浩翔得不到的东西。”
贺峻霖抬起头,眼里没有惧意,只有一片荒芜的冷:“那少爷可能要失望了。我这条命贱,但还想留着,给我师父守坟。”
他师父是前清的名角,教他一身本事,却在他十五岁那年,被权贵逼死在戏台上。从那时起,他就知道,戏子的命,在这些纨绔眼里,不如一只猫狗。
严浩翔被他眼里的倔强刺了一下,莫名收了气焰。“行了,不逗你了。”他坐回椅子上,“以后你这戏班的开销,我包了。”
贺峻霖愣住。
接下来的日子,严浩翔成了“鸣春班”的常客。他不点名让贺峻霖唱,只是坐在台下,一壶茶,一场戏,安安静静的。有时贺峻霖唱到动情处,回头看,总能对上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带着钩子,勾得人心头发慌。
一日大雪,贺峻霖发着高烧,却被班主逼着上台。他刚唱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眼前一黑,直直栽了下去。
醒来时,躺在柔软的锦被里,鼻尖是熟悉的龙涎香。严浩翔坐在床边,正拿着帕子给他擦汗,眉头皱得很紧。“命都快没了,还硬撑什么?”
贺峻霖别过脸:“劳少爷费心了,我该回去了。”
“回那个漏风的破戏班?”严浩翔冷笑,“贺峻霖,你就这么跟自己过不去?”他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我不是那些人。”
贺峻霖的心猛地一颤。他想起小时候,师父抱着他,说:“霖霖,等你成了角儿,就不用再看人脸色了。”可他终究没成角儿,只成了别人消遣的玩意儿。
严浩翔却不一样。他会在他唱错词时,悄悄递上一张写着唱词的纸条;会在他被地痞骚扰时,不动声色地让人摆平;会在大雪天,揣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来后台等他。
这些细微的好,像温水,一点点浸进贺峻霖冰封的心。
可他不敢接。他们之间,隔着云泥之别。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少爷,一个是任人践踏的戏子,怎么可能有将来?
那晚,严浩翔喝了酒,红着眼抓住他的手腕:“贺峻霖,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为什么不敢承认?”
贺峻霖用力挣脱,声音发哑:“严少爷,我们不是一路人。您玩够了,就请回吧。”
严浩翔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心像被什么东西剜了一下,疼得厉害。“好,我不逼你。”他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但我等你。等到你愿意看我一眼为止。”
后来,严家出事,被政敌陷害,家产查封,树倒猢狲散。曾经风光无限的严少爷,成了丧家之犬。
贺峻霖是在一个破庙里找到他的。他穿着单薄的衣衫,发着高烧,蜷缩在草堆里,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张扬。
“严浩翔。”贺峻霖蹲下身,把怀里的棉被披在他身上,眼眶泛红。
严浩翔睁开眼,看到是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怎么来了?不怕我连累你?”
“怕。”贺峻霖握住他冰凉的手,“但我更怕……再也见不到你。”
他终于承认,那些日子的躲闪,不过是自欺欺人。从他在台上看到严浩翔眼里的光开始,从他在雪天接过那袋热乎乎的栗子开始,他就已经沦陷了。
破庙里没有戏台,没有锣鼓,只有贺峻霖清唱的《霸王别姬》。他唱到“从一而终”,声音哽咽,严浩翔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发顶:“我信你。”
后来,他们离开了京城,在江南小镇开了个小茶馆。贺峻霖偶尔会上台唱一段,严浩翔就在台下听着,像当年一样。
有人问起贺峻霖,为什么愿意跟着一个落魄的少爷。他只是笑,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因为他让我知道,戏里的从一而终,戏外也能有。”
江南的雨,总是缠绵。茶馆里,水袖翻飞,唱腔婉转,台下那人眼里的光,比当年京城最亮的灯,还要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