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我就迟到了。
九月的阳光已经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毫不留情地压在大地上。我站在明德中学教学楼与操场之间的林荫道上，被眼前汹涌的人潮和嘈杂的声音弄得有些恍惚。新生们像一群不知所措的麻雀，在校园里四处乱飞，寻找着自己的归属地。
"同学，请问高一（3）班怎么走？"我拉住一个匆匆经过的戴眼镜的女生。
她头也不抬地指了个方向："沿着这条路直走，第三棵梧桐树左转。"
第三棵梧桐树？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排高大的梧桐树整齐地排列在林荫道两侧，枝叶繁茂得几乎要相互触碰，在路面投下斑驳的阴影。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原地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朝着她指引的路走去。才走了几步，一阵风吹过，头顶传来沙沙的响声，像某种温柔的召唤。我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一片梧桐叶脱离枝头，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然后轻轻落在我的前方，恰好为我指引了方向。
我跟着这片叶子，或者说跟着风的指引，走到了那棵最古老的梧桐树下。它的枝干粗壮得需要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树冠如同一把巨大的绿伞，几乎遮蔽了半个林荫道。在它浓密的枝叶间隙中，阳光以奇特的方式洒落，在地上投下不断变化的光斑。
就在那片跳跃的光影中，我看见了他。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先注意到了他身边那片特别的树荫——那里的光线似乎比别处更加柔和，仿佛被过滤了所有的锋芒。
他站在树荫下，背对着我，正在和别人交谈。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目光就定格在了那里，也许是因为他说话时肩膀的节奏，也许只是因为那片树荫看起来太适合午休时偷偷打个盹。
他穿着明德中学标准的藏蓝色校服，但穿在他身上却显得与众不同。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校服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笔帽是特别的墨绿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后颈，那里有一缕头发不听话地翘起，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摇晃。
一片梧桐叶飘落下来，这次是落在他肩头。他没有察觉，或者装作没有察觉。我屏住呼吸，看着那片叶子在他的深蓝色校服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滑落到地上。
在那个瞬间，我莫名地觉得，这棵梧桐树、这片树荫、这片叶子，还有那个站在树荫下的少年，都将成为我夏日记忆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我，只是站在树荫边缘的那个影子，安静地，不被察觉地，开始了我的注视。
"喂，新同学！你挡路了！"几个穿着校服的男生跑过来捡球，其中一个撞到了我的行李箱。
"谢谢。"我小声说道，趁机从他们身边溜过，朝着第三棵梧桐树左转的方向走去。
拐过弯后，视野豁然开朗。前方是一栋红砖教学楼，楼前挂着"高一教学楼"的牌子。几个学生正三三两两地走进楼道，我赶紧拉紧行李箱的拉杆，跟了上去。
报到手续出乎意料地顺利。班主任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女老师，她温和地引导我们这些新生入座。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人，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好能看到那棵巨大的梧桐树的一角。
"同学，这里有人吗？"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转头，看见一个短发女生正冲我微笑，她的桌面上已经摆好了几本书。
"没有，请坐。"我回答。
"我叫林小满，你呢？"
"苏桐。"我轻声回答。
"苏桐...好特别的名字，和那棵大树很配呢。"她顺着我的视线看向窗外，"啊，就是那棵最老的梧桐树吧？听说有上百年历史了，学校最引以为豪的老古董。"
我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我的目光越过林小满的肩膀，穿过半开的窗户，再次落在那棵梧桐树上。在众多学生中，我居然还能一眼认出他——他正和几个男生走向教室后门，似乎是去搬新书。
林小满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哦，那是顾言，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呢。学习成绩好，篮球也打得好，听说家里还有点背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吐了吐舌头，"抱歉，我话有点多。"
"没关系。"我微笑着回答，心里却悄悄记下了这个名字——顾言。
班主任开始讲话，我努力集中注意力，但视线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在讲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如同某种神秘的密码。
下课铃响起后，学生们鱼贯而出。林小满拉着我去认识其他同学，但我总是不经意地寻找那个身影——顾言。
午餐时间，我独自一人走向食堂。路过操场时，我看见一群男生在篮球场上奔跑，其中一个身影格外突出——修长的身材，流畅的动作，每一次投篮都引来围观女生的尖叫。
是他。
我站在场边的一棵小树下，远远地看着。阳光很强烈，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汗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滑落，他却浑然不觉，专注地盯着前方的篮筐。
突然，球传偏了，朝场边飞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看见一个身影抢先一步接住了球——是他。他转身的瞬间，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秒钟。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如同擂鼓般加速。
他歪了歪头，似乎认出了我是新生，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礼貌地点点头，然后继续回到比赛中。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在阳光下奔跑的身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生根。
回教室的路上，我特意绕道经过了那棵最古老的梧桐树。树荫下有几个学生在看书或休息，但那个身影不在其中。
我靠着树干坐下，仰头望着层层叠叠的绿叶。夏日的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跳动的光点，如同我此刻纷乱的心事。
一阵微风吹过，几片梧桐叶轻轻摇曳，有一片特别固执地停留在我的肩头，像是无声的问候。
我轻轻将它取下，夹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
这是我和梧桐树，以及那个叫顾言的少年的第一个夏天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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