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末年,大唐盛世繁华已现颓态,边疆战事频发,吐蕃、回纥等外族虎视眈眈,朝堂内却祸乱暗生,党争不断。江南,虽远离战火,却也暗流涌动,士族门阀掌控地方经济命脉,多行囤粮居奇之举,以求保全家族实力,静观天下之变。而寒门武将肩负保家卫国之责,却常受掣肘,粮草军械匮乏,边关将士饥寒交迫,只能以血肉之躯抵御外敌。
蒙蒙细雨如丝,为金陵城披上一层轻纱,城内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穹,马蹄踏过,惊起圈圈涟漪,也似在叩问这风雨飘摇的世道。萧玦身披铁甲,战马在陆府朱红大门前扬起前蹄,雨水顺着甲胄流淌,在脚边汇成一片暗色水渍。他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剑眉星目,下颌紧绷如刀削,虽一身风尘仆仆,眼神却锐利得能穿透雨幕。
“将军,陆府到了。”副将顾长风低声道,眉头微蹙,“这陆家是江南士族之首,平日里高高在上,向来瞧不起我们这些行伍出身之人,只怕今日不会轻易答应捐粮。”
萧玦目光沉静,翻身下马,铁靴踏在水洼中,溅起细碎水花。
“边关将士饿着肚子守疆土,江南士族却囤粮居奇。”他声音低沉,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冷硬,“今日这粮,他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门扉轻响,陆府管家撑伞而出,目光在萧玦沾满泥泞的铁甲上一扫而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将军请回吧,我家老爷今日不见客。”
萧玦眸色一沉,正要开口,忽闻一阵清越琴音自府内飘来。那琴声初时温婉,如细雨润物,忽而转急,似金戈铁马,竟隐隐与他心中抱负相合。
“何人在抚琴?”他忍不住问。
管家面露得色:“是我家大小姐。将军,陆家的琴音,不是给粗人听的。”
雨势渐大,萧玦却立在原地不动。他听着那琴音,恍惚间竟似看到十万铁骑踏破边关,看到烽火连天中飘扬的军旗。
“告诉陆老爷,”他忽然道,“萧某今日不是来求粮,是来论琴的。”
不待管家反应,萧玦已大步踏入府中,循着琴音而去。
顾长风紧随其后,低声道:“将军,这是否太过冒失?”
萧玦不答,他的目光已被水榭中的身影牢牢抓住。
八角亭内,一袭素衣的女子垂首抚琴。青丝如瀑,仅以一支白玉簪松松挽起。细雨随风飘入亭中,在她衣袖上染开深色水痕,她却浑然不觉。
“好一曲《破阵乐》,”萧玦不由赞道,“只是姑娘指下杀伐之气过重,少了些意境。”
琴声戛然而止。
陆清辞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容颜。眉眼似江南烟雨,朦胧中透着疏离,左眼尾一滴泪痣,为她平添几分脆弱。然而她眸光清亮,直直看向萧玦时,竟让他这沙场宿将都为之一怔。
“将军懂琴?”她声音轻柔,却不卑不亢。
萧玦走进水榭,雨水从铁甲上滴滴答答落下,在亭中干净的地面上晕开水迹。
“不懂,”他坦然道,“但懂战场。”
陆清辞微微颔首:“是了。这曲《破阵乐》本就不是为闺阁所作,是为将军这样的人而谱。”
她指尖轻拨,琴音再起。这一次,金戈铁马中竟透出几分苍凉,几分慈悲。
萧玦静静听着,忽然问道:“姑娘可知,此刻边关将士正在挨饿?”
琴声不停,陆清辞眸光微动:“家父昨日提起过,萧将军为军粮而来。”
“三万石粮食,江南士族推诿半月,颗粒未给。”萧玦声音冷硬起来,“姑娘的琴音中有天下苍生,却不知这苍生里,可包括那些为国征战的将士?”
亭外雨声渐密,敲打在荷叶上,噼啪作响。
陆清辞指尖一顿,琴音止住。她抬眸直视萧玦:“将军以为,江南士族为何不肯捐粮?”
“自然是因为瞧不起我们这些寒门武将。”
“错了,”陆清辞轻轻摇头,“是因为害怕。”
萧玦一怔。
“将军可知,去年江南水灾,各大家族开仓放粮,救济灾民?他们不是吝啬之人,只是......”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害怕将军拥兵自重。”
一直沉默的顾长风忍不住开口:“我等为国征战,何来拥兵自重之说?”
陆清辞起身,素白衣袖在风中轻扬:“正是因为将军战功赫赫,在军中威望日重,才更让人忌惮。这三万石粮食,不是粮食,是筹码。”
萧玦眸光骤深。他没想到,一个深闺女子,竟对朝堂局势看得如此透彻。
“依姑娘之见,萧某该如何?”
陆清辞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家父写给扬州刺史的信,他愿意捐出五千石军粮,条件是——将军要亲自护送这批粮食到边关,并且沿途不能再向其他士族征粮。”
顾长风怒道:“五千石?这够什么用!分明是故意刁难!”
萧玦抬手制止了他,目光仍锁定在陆清辞身上:“为什么?”
“因为家父想看看,将军是真心为将士请命,还是借机敛粮。”陆清辞坦然道,“五千石虽不多,却足够解燃眉之急。若将军真如自己所说,心系将士,就不会因数量不足而拒绝。”
雨声潺潺,亭中一时寂静。
萧玦忽然笑了,这是他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好一个陆家大小姐。这条件,我答应了。”
他接过书信时,指尖不经意擦过陆清辞的手。两人俱是一怔。
“小姐!”一个丫鬟急匆匆跑进水榭,见到萧玦,吓得后退半步,“老、老爷请将军去书房一叙。”
萧玦点头,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琴案上。
那是一枚色泽温润的金石,上面刻着古朴的纹路。
“此石随我征战多年,据说能护佑主人。”他声音依旧冷硬,耳根却微微发红,“今日与姑娘一席话,胜读十年兵书。这便当作谢礼。”
不待陆清辞回应,他已大步离去,铁甲在细雨中泛着冷光。
顾长风紧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将军,那金石不是您家传之物吗?怎么......”
“多嘴。”
水榭中,陆清辞拿起那枚金石,触手温润。她望着萧玦离去的背影,眸光微动。
“小姐,这寒门将军也太无礼了。”丫鬟小声抱怨。
陆清辞轻轻摇头:“不,他很特别。”
特别得让她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忘记了世家千金的仪态,忘记了男女之防,只想与他多论一刻天下,多听一句边关。
她低头看着掌中金石,忽然注意到上面刻着一行小字:“金石为聘,山河作证”。
心猛地一跳。
“我们去前厅。”她忽然起身,“听听父亲与他说些什么。”
前厅内,陆父捋着胡须,打量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却脊背挺直的年轻将军。
“萧将军年少有为,不过有些话,老夫不得不提醒。”陆父语气温和,话却锋利,“士族与寒门,终究有别。将军今日闯入小女抚琴的水榭,实在有失礼数。”
萧玦面色不变:“萧某行事,只问该不该,不管礼不礼。”
“好一个只问该不该!”陆父忽然提高声音,“那你可知,与士族交往的礼数,便是保持距离?小女已许配给琅琊王氏的公子,不日即将完婚。”
屏风后,陆清辞猛地攥紧了衣袖。
萧玦沉默片刻,忽然道:“陆老爷误会了。萧某对大小姐,只有敬佩,不敢有他念。”
话说得客气,他的目光却锐利如刀,直直射向屏风方向——他早知道她在那里。
“至于琅琊王氏,”他声音忽然压低,带着沙场特有的杀气,“三日前,王老大人因通敌之嫌,已被收押入京。”
“什么?”陆父手中的茶盏砰然落地。
萧玦转身,目光掠过屏风,最终定格在陆清辞隐约的身影上。
“边境战事将起,朝堂风云变幻,”他一字一句道,“陆老爷,时代变了。”
他大步走出厅堂,在廊下与屏风后的陆清辞擦肩而过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那枚金石,好生收着。”
雨还在下,萧玦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陆清辞站在廊下,掌中的金石硌得手心生疼。
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忽然明白,这个雨日,这个男人的闯入,将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而时代的洪流,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