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治十五年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东宫的琉璃瓦。萧承志推开窗,任凭雪花飘进书房,落在那本摊开的《资治通鉴》上。他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触动。
“殿下,当心着凉。”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试图关上窗户,却被萧承志抬手制止。
“我喜欢雪。”他轻声说道,目光依旧锁定在窗外的雪景中。自记事起,每到下雪的日子,父皇总会独自一人在重华殿前伫立良久。后来,萧承志才知道,那是母后离京的日子。
“殿下,顾将军求见。”内侍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恭敬。
萧承志整了整衣冠,恢复了太子的威严仪态。顾长风是北朝旧臣,虽已无实权,但在父皇心中地位超然,更重要的是,他是少数见过母后陆清辞的人之一。
顾长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风雪为他披上了一层银白外衣。他缓步走进屋内,将一柄木剑轻轻放在案几上,剑柄处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
“殿下生辰快乐。”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透着岁月的沧桑。
萧承志的目光落在木剑上,剑柄处的龙纹让他似曾相识,这工艺与父皇珍藏的那只草编蚱蜢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这是父王刻的。”顾长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岁月中传来,“那年你在蜀中,刚满三岁。”
萧承志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木剑的纹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关于生父萧玦,他只在画像上见过。那是一个冷峻而威严的男人,曾坐拥万里江山,却为一个女子放弃了所有。
“他是个怎样的人?”萧承志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长风沉默了许久,目光穿透虚空,像是在回忆往昔:“是个痴人。”
那夜,萧承志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在一片繁花盛开的紫藤花下练剑,有个青衣女子静静地看着他。他试图看清她的面容,却始终隔着一层薄雾。
醒来时,他的枕边一片湿润。
腊月二十三,祭天大典在庄严的礼乐声中举行。萧承志作为太子,第一次代父皇主持祭礼。当他捧着玉圭,一步步走上祭坛时,文武百官的目光如利箭般聚焦在他身上。
他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审视与质疑——这个流着前朝血脉的太子,究竟能否扛起江山的重任?
祭礼结束后,太傅轻声道:“殿下,该去给陛下请安了。”
卫珩正在暖阁中批阅奏折,见萧承志进来,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的朱笔:“今日祭礼,你做得很好。”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萧承志恭敬地回应,声音平稳却透着一丝疏离。
父子之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萧承志知道,这沉默源于一个他们永远无法触及的名字——母后陆清辞。
“儿臣昨日翻阅前朝档案,”他斟酌着言辞,“见到了永昌三年的漕运案,儿臣觉得,母后当年的决断与如今朝中推行的新政颇有相通之处。”
卫珩的手在桌案上微微一颤,停下手中的笔,目光如炬地看着萧承志:“怎么想起问这个?”
“儿臣只是觉得,母后的治国理念,或许能为当下提供一些启示。”萧承志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稳却透着坚定。
暖阁内一片死寂,唯有炭火在炉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卫珩抬起头,仔细端详着这个逐渐长大的少年,眉宇间竟有几分萧玦的影子。
“你母后……总是看得比旁人远些。”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怀念,一丝喟叹。
出了暖阁,萧承志独自登上宫墙。望着雪后的永安城,银装素裹,一片宁静,他心中却波涛汹涌。这就是母后曾经守护的山河吗?
“殿下在想什么?”顾长风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声音低沉。
“将军,当年母后为何要离开?”萧承志转过身,目光清澈而坚定。
顾长风望向远方的山水,语气透着深意:“有些风景,只能远观。她知道,自己就是那道不能被靠近的风景。”
永治十六年秋,江北地区突发水患,灾情告急。萧承志主动请旨前往灾区主持赈灾工作。临行前,卫珩将一枚虎符交到他手中,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期待:“遇事不决,可问顾将军。”
这是父皇第一次让他独自处理朝政事务。萧承志明白,这不仅是一次实践机会,更是一场关乎他太子地位的考验。
抵达江北后,眼前的景象比萧承志想象的还要惨烈。洪水冲毁了无数农田,饥寒交迫的灾民流离失所,而当地官员却仍在为赈灾粮款的分配争执不休。
“殿下,这些官员多是朝中重臣的亲信,”顾长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处置时需谨慎,以免引发更大的动荡。”
萧承志站在高处,望着下面瑟瑟发抖的灾民,想起母后《治国策》中的那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第二日清晨,萧承志在众目睽睽之下,斩了三个贪墨赈灾粮的官员,并将那些囤积居奇的豪强查抄家产,用于救济灾民。这一举措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朝野上下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太傅连夜送来密信,信中言辞急切,提到朝中已有废太子之议。萧承志将信件丢入火盆,火焰瞬间吞噬了纸张,他转身对顾长风淡然一笑:“将军,我这般行事,可像母后?”
顾长风看着少年清澈而坚定的双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战场上果敢决断的青衣女子。
“像极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赈灾归来,卫珩亲自在城门外迎接。看着儿子沉稳持重的模样,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你长大了。”
当晚,卫珩在御书房召见萧承志,展开一幅画轴。画中的女子青衣素钗,立在紫藤花下,腰间的金石在画中显得格外醒目。
“这就是你母后。”卫珩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有力。
萧承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母亲的面容。那清冷的眉目,那淡然的神情,与他梦中的影子渐渐重合。
“她可曾……提起过我?”他的声音透着一丝颤抖。
卫珩沉默片刻,从暗格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信纸早已被岁月染上微褐的痕迹。信上只有一行字:
“愿吾儿承志,不负山河。”
字迹清秀,却力透纸背,仿佛藏着无尽的期望与遗憾。
永治十八年春,西凉边境告急,敌寇犯境。萧承志再次请旨出征。这次,卫珩没有阻拦。
临行前,萧承志独自前往太庙祭拜。在偏殿不起眼的角落,他发现了一个没有名字的牌位,上面刻着一枚金石图案——与他随身携带的那枚金石一模一样。
“这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是你母亲。”卫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为她立了衣冠冢,却不知该刻何名。”
萧承志轻轻抚过牌位,沉思良久,缓缓开口:“就刻‘山河故人’吧。”
战场上的硝烟与血腥,让萧承志在营帐中彻夜难眠。顾长风默默陪在他身旁,如当年陪伴陆清辞一般。
“将军,当年母后面对这些时,可曾害怕?”萧承志的声音在夜色中透着一丝颤抖。
顾长风的目光投向远方的烽火,声音低沉而坚定:“她怕。但她更怕辜负了信任她的人。”
三个月后,萧承志凯旋回京,百姓夹道欢迎,欢呼声响彻云霄。望着那些欢呼雀跃的百姓,他终于明白了母后当年的话语:
“这江山,不是一个人的江山,而是天下人的江山。”
卫珩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他将萧承志召至榻前,将传国玉玺放入他手中,声音透着一分疲惫与欣慰:“从今日起,你监国。”
萧承志跪在榻前,沉稳地接下玉玺,目光坚毅:“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卫珩望着他,复杂的情绪在眼中交织:“你比你父皇……更适合这个位置。”
他所说的“父皇”,是萧玦。
永治二十年冬,卫珩驾崩。他的遗诏简洁而有力:“太子承志,克承大统。”
当丧钟在永安城上空敲响时,萧承志独自登上城楼。雪花纷飞,他仿佛看见多年前,那个青衣女子也站在这里,望着她曾守护的山河,眼中既有眷恋,也有决绝。
“殿下,该准备登基大典了。”内侍的声音轻轻打破他的沉思。
萧承志的目光穿透漫天飞雪,声音平静而坚定:“我知道了。”
登基前夜,萧承志在御书房整理卫珩留下的遗物。在一个木匣中,他发现了一枚草编的蚱蜢和一封未曾拆封的信。信封上写着:“吾儿亲启。”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拆开信封,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志儿,见字如晤。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想必已经长大成人。娘这一生,负了太多人,唯独不曾后悔生下你。这江山很美,你要好好待它。勿念。”
信纸飘落在案几上,萧承志跪倒在地,泪水无声滑落。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次日,新帝登基,改元“承平”。萧承志做的第一件事,是在西山皇陵旁种下一株紫藤。
每年紫藤花开的季节,他都会去那里静坐。有时他会带上一壶江南新茶,对着空山独自品茗。茶香袅袅,似能穿越时空,连接起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情感。
朝臣们都说,新帝勤政爱民,乃一代明君。只有萧承志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在完成三个人的遗愿——生父的未竟之志,养父的托付,还有那个永远在远方的女子的期望。
这年紫藤花盛开时,他收到一份来自江南的礼物。打开一看,是一包新茶,茶香清冽,还有一张素纸,上面写着寥寥数语:“江山无恙,甚慰。”
没有署名,但他只消看一眼那熟悉的字迹,便知是谁所留。
他泡了一壶新茶,对着西山的方向举杯致意:“母后,今年的紫藤花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