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空气凝滞如冰。

那短短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寒冰的钥匙，猛地捅进了解雨臣的心锁里，搅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百年前……祖父……这几个字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几乎要撑裂他的颅骨。

他撑在榻沿的手臂肌肉绷紧到极致，青筋隐现，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坚硬的紫檀木捏碎。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声音都卡死在喉咙深处，只余下粗重得吓人的呼吸声。

他死死盯着她，目光像是要将她钉穿，从这张完美得毫无瑕疵的脸上，剜出岁月本该留下的痕迹。可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那眉眼，那肌肤，甚至她此刻微微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那弯浅淡阴影，都和他八岁初见她时，一模一样。

原来，那声“小少爷”，并非长辈对幼童的怜爱称谓，而是……一个长生者，对蜉蝣众生，最平静的陈述。

“你……”他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一点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到底……是什么？”

菏月缓缓抬起眼，那双浅色的眸子迎上他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视线，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她没有直接回答，目光再次落回他颈间那枚青铜铃铛上。

“这枚铃铛，”她声音轻缓，像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传说，“原名‘镇魂’，并非解家之物。百年前，关外，一座西周墓里，阴兵借道，煞气冲天。你祖父为救我，被一缕极阴的尸气侵了心脉。”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古籍封面上摩挲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百年前那墓穴深处的阴冷。

“我当时……情况特殊，无法直接驱散那尸气，只能以此铃暂时镇住他神魂，护他心脉不失，撑到离开那座墓。离开前，我告诉他，此铃需贴身佩戴，至少二十年，不可离身，方能化尽阴煞。”

解雨臣猛地想起，祖父生前确实对此铃珍若性命，从不离身，就连沐浴时，也要放在触手可及之处。家族记载中，只含糊提及是祖传重宝，护身之用，却从未有过这般具体的渊源。

“所以，”解雨臣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巨大谜团裹挟的无力感，“你所谓的报恩，就是因为他当年在墓里救过你？那你帮我，也只是因为这未尽的‘恩情’？”

他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缕冷香钻入肺腑，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嘲讽。“看着我长大，看着我挣扎，看着我……对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他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带着血淋淋的自嘲，“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冷眼旁观一场笑话？”

菏月轻轻摇了摇头，这一次，她终于伸出了手，并非触碰那铃铛，而是轻轻拂开了他不知是因愤怒还是惊骇而微微颤抖的手。她的指尖依旧冰凉，触感却真实得让他心头一悸。

“不是笑话，雨臣。”她唤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叹息。“我看着你，从垂髫稚子，长成如今能独当一面的解当家。每一步，都不容易。”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看到了更久远的过去。“你比你祖父，更坚韧，也更……固执。”

“那你呢？”解雨臣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微微蹙了下眉，但他没有松开。他需要这真实的触感来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需要从她这里，抓住一点能锚定自己混乱世界的线索。“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不会老，不会死？这就是你‘情况特殊’的真相？”

菏月沉默地看着他紧握的手，没有挣脱。许久，她才抬眼，眸中情绪复杂难辨。“长生，并非恩赐，雨臣。它是诅咒，是囚笼。看着故人一次次生老病死，融入黄土，而自己永远被留在原地……这种滋味，你不会明白。”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解雨臣心上。

“我帮你，起初确实是为了偿还当年欠你祖父的因果。但后来……”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后来，是因为你是解雨臣。”

只是因为他。

不是因为他是谁的孙子，不是因为未尽的恩情，只是因为他。

这句话，像一道微光，骤然刺破了他心中厚重的阴霾与混乱。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解雨臣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感受着那皮肤下似乎与常人无异的温度，知道这具躯壳里，承载着他无法想象的时光重量。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绝代的风华，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令人心动的美丽，更蒙上了一层悲壮而孤独的色彩。

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手臂紧紧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他的下颌抵在她冰凉的发丝上，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不在乎。”

菏月身体微微一僵。

“我不在乎你活了多少年，不在乎你和我祖父有什么过往，”他抱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渡给她，“我只知道，从我八岁起，站在我身边的一直是你。以后，也只能是你。”

菏月在他怀里，没有动，也没有回应。良久，她才极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带着无尽的苍凉。

“傻话。”

她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后退半步，重新拉开了那无形的距离。目光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疏离，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了一角。

“夜深了，当家的事务繁忙，早些休息吧。”

她转身，素色的旗袍下摆划过一道寂寥的弧度，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书房门外的黑暗里。

解雨臣独自站在原地，怀中还残留着她冰冷的触感和那缕冷香。他低头，看着胸前那枚沉寂的青铜铃铛，指尖缓缓抚过其上古老的纹路。

百年前的信物。

长生不老的“恩人”。

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隔着无尽时光的……羁绊。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执拗。

时光又如何？诅咒又如何？

既然她走进了他的世界，就别想再轻易离开。

恩情也罢，其他也罢，他解雨臣认定的，就绝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