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陲,密林深瘴。
古墓的入口隐藏在藤蔓与腐叶之下,像一张沉默巨兽的口,散发着阴湿的土腥气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国度的腐朽味道。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裹挟着肉眼难辨的毒蛊虫豸,无声地涌动。
解雨臣带着几个得力伙计,跟着菏月,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火把的光晕在狭窄的墓道里跳跃,将众人的影子拉扯得狰狞扭曲,映在布满湿滑苔藓的墙壁上。
菏月走在最前,步履轻得如同鬼魅。她没有持火把,只是偶尔抬手,指尖在冰冷的石壁上某处不易察觉的凸起或凹陷轻轻一按,前方看似严丝合缝的石壁便会无声滑开,露出更深邃的黑暗。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远超那幅拓片所能提供的信息,仿佛不是在探索一座凶墓,而是在重游一座……故地。
解雨臣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目光始终锁在她身上,同时也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墓道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嘶嘶声,像是毒蛇吐信,又像是某种更诡异的存在在低语。空气中那股腐朽气里,渐渐混杂进一丝极淡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异香。
“闭气。”菏月头也不回,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是‘醉魂香’,吸入过多会产生幻觉。”
伙计们立刻屏住呼吸,动作迅捷。解雨臣也依言闭气,目光却愈发锐利。他看到前方墓道转角处,墙壁上雕刻的蛇形图案愈发密集、狰狞,蛇眼处镶嵌着某种暗红色的矿石,在火把光下反射出幽幽冷光。
终于,他们抵达了主墓室的前殿。巨大的石门紧闭着,门上浮雕着一条盘踞的、栩栩如生的巨蟒,蟒首高昂,蛇口大张,露出锋利的毒牙,那双用特殊宝石镶嵌的蛇眼,正冷冷地“注视”着闯入者。
就是这里了。拓片上标记的核心区域。
按照菏月之前所言,需要特定时辰的月光,通过墓室顶部可能存在的孔隙照射蛇眼,同时以青铜器叩击特定位置。
“时辰快到了。”一个擅长观星定时的伙计低声提醒,声音在空旷的前殿里激起轻微的回音。
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墓室内死寂一片,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墓室角落的阴影里,毫无征兆地窜出数道黑影!动作快如鬼魅,直扑解雨臣!他们并非活人,皮肤干瘪青黑,眼窝空洞,身上挂着破烂的、带有明显异族风格的服饰,指甲乌黑尖长,带着剧毒——是墓穴守卫,被惊动的尸傀!
“保护当家!”伙计们反应极快,立刻拔出兵刃迎上,金属交击声和尸傀嘶哑的咆哮瞬间打破了死寂。
解雨臣眼神一寒,手中短刀出鞘,刀光如雪,精准地格开一具尸傀抓向他咽喉的利爪。尸傀力大无穷,震得他手臂发麻。混战中,火把摇曳,光影乱闪,那石门上的巨蟒浮雕在晃动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蛇眼闪烁着妖异的光。
激斗正酣,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具被伙计砍翻在地的尸傀,垂死挣扎间,乌黑的指甲猛地划向石门旁一处不起眼的凸起!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
菏月脸色骤变:“不好!”
话音未落,石门巨蟒那双宝石蛇眼,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并非等待中的清冷月辉,而是带着血腥与暴戾的煞光!数道细如牛毛的乌光,如同被激怒的毒蜂,从蛇口毒牙处激射而出,速度快得肉眼难辨,直取离石门最近的解雨臣!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解雨臣刚劈退一具尸傀,旧力已尽,新力未生,那蕴含着致命诅咒的毒针已到面前!他甚至能闻到那乌光带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腥甜气味。
躲不开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一道素白的身影已决绝地挡在了他身前!
是菏月!
她仿佛早预判到了这一切,或者说,在她漫长的生命里,早已习惯了在这种时刻做出选择。她没有试图去格挡那无形的诅咒标记,而是张开双臂,用自己那具看似纤弱、却承载了无尽时光的身躯,严严实实地护住了他。
“噗——”
像是极细的冰针刺入棉絮,又像是某种无形的东西破裂的轻响。
那几道乌光没入菏月后背,瞬间消失无踪。
她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月光更白。一股肉眼可见的黑色气流,如同活物般,沿着她的经络向上蔓延,让她整个人的气息瞬间萎靡下去,仿佛风中残烛。
“菏月!”解雨臣目眦欲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一把揽住她软倒的身子,触手一片冰凉。
周围的厮杀声仿佛瞬间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骤然失色的脸和那双依旧平静望着他的浅色眸子。
“你……”他声音颤抖,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
菏月靠在他怀里,微微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唇边却逸出一缕暗黑色的血丝。她抬手,指尖冰凉,轻轻碰了碰他因惊怒而紧绷的下颌。
“没事……”她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只是……标记转移了……”
标记转移?
解雨臣瞬间明白了。那本该蚀他神魂、断他生机的诅咒,被她用什么方法,引到了自己身上!为了救他,这个活了不知多少年、本该冷眼旁观世间生老病死的长生者,主动承接了本属于他的死劫!
巨大的震撼与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紧紧抱着她,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像一缕青烟般消散在这冰冷的古墓里。
“为什么……”他喉头哽咽,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之前所有的试探、所有的靠近、所有关于“根茎”与“荷塘”的执念,在她这毫不犹豫的、以身为盾的行动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渺小。
菏月看着他猩红的眼眶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与恐惧,苍白的唇角,极轻、极慢地,弯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与淡然,只剩下一种近乎温柔的、破碎的疲惫。
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颤抖着,终于,第一次,主动地、真实地,触碰到了他颈间那枚冰凉的青铜铃铛。
指尖传来的,是铃铛亘古的冰冷,和他肌肤下滚烫的、属于年轻生命的脉搏。
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在这一刻,透过她的指尖,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她闭上眼,将额角轻轻抵在他紧握着铃铛的手背上,像一个终于卸下所有重负的旅人,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现在……”
她的气息微弱,如同游丝,却清晰地钻进解雨臣的耳膜,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也从未敢想过的依赖与……认命。
“你抓住我了。”
声音落下,她彻底软倒在他怀中,失去了意识。
解雨臣猛地收拢手臂,将她冰冷的身躯死死箍在胸前,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不详的黑色气流。他低头,脸颊贴着她冰凉散乱的发丝,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砸落,迅速湮灭在她素色的衣襟上,消失不见。
墓室内的战斗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伙计们围拢过来,看着眼前景象,皆屏息垂首,不敢出声。
解雨臣打横抱起怀中轻得如同羽毛的人,站起身。他脸上的脆弱与恐慌在抬头的瞬间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了冰的、近乎疯狂的冷静与狠厉。
他看了一眼那依旧散发着不祥红光的巨蟒石门,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锋。
“走。”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抱着她,转身,一步步踏出来时的路。火光映照下,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却又仿佛背负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青铜铃铛贴着他的胸口,也贴着她冰凉的脸颊,在寂静的墓道中,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极轻、极规律的——
叮……叮……
如同百年前,它第一次被挂上解家人脖颈时,发出的那声清鸣。
只是这一次,它系住的,是两条彻底纠缠在一起的命运,一条向死,一条向生。
而他,绝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