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风沙里的默契
《旷野》的拍摄地扎在西北戈壁的边缘,国道像条被风吹旧的带子,蜿蜒着穿过成片的梭梭林。风里总裹着沙粒,打在人脸上带着细碎的疼。剧组的房车就停在临时搭起的片场旁,陆星眠每天抱着剧本坐在车里,听窗外的风声呼啸,像谁在远处扯着嗓子喊,把台词里的字都磨得粗粝起来。
他和沈砚的对手戏,多半在林小满的杂货店里。第一场戏拍陈野刚出狱,晃悠着路过杂货店,林小满正蹲在门口数瓶盖,陈野问“有水吗”,林小满没抬头,只伸手指了指柜台上的军用水壶。
开拍前,陆星眠在地上蹲了快半小时,反复练“数瓶盖”的动作。指尖划过粗糙的塑料盖,眼神专注得像在解什么难题,连沈砚走到他面前都没察觉。
“卡。”导演的声音带着点无奈,“星眠,眼神再空一点。林小满不是真在数,是拿这个动作当盾牌——他怕看陈野的眼睛。”
陆星眠愣了愣,重新调整姿势。可当沈砚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站在他面前,那双眼睛里盛着刚出狱的迷茫和戒备,像蒙着层灰的玻璃时,他还是忍不住抬了眼。
“再来一条。”
反复NG了五次,陆星眠额头上渗的汗珠子,被风一吹,凉得刺骨。他走到房车旁拧开水壶,沈砚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递给他一条毛巾:“别盯着他的眼睛。”
“啊?”
“陈野对林小满来说,是‘外面的人’。”沈砚靠在车门上,声音被风撕得有点散,“你看他的鞋。”
陆星眠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瞧——沈砚脚上的旧皮鞋沾着泥,鞋跟磨掉了一块,露出里面泛黄的胶底。那是道具组特意做旧的,为了贴合“刚从监狱出来”的落魄。
“林小满每天坐在店门口,看最多的就是来往行人的鞋。”沈砚的指尖在车门上轻轻敲了敲,“穿什么鞋,走什么路,他心里门儿清。”
下一条开拍时,陆星眠真的没看沈砚的眼睛。他的目光黏在那双旧皮鞋上,手指慢慢数着瓶盖,直到沈砚拿起水壶转身,才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他的背影,又慌忙低下头,耳尖在风沙里透着点红。
“过了!”导演的声音里漾着笑,“这就对了!那股想看又不敢看的劲儿,就是林小满!”
陆星眠松了口气,转身时正好对上沈砚的目光,对方眼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赞许,像戈壁滩上偶然晒进来的阳光。他心里一暖,连带着吹进衣领的沙粒都不那么硌人了。
拍摄过半时,遇上了沙尘暴。黄沙铺天盖地压过来,天一下子就暗了,能见度不足三米,风声呜呜地吼,像有无数只手在车窗外抓挠。拍摄被迫暂停,大家都缩在房车里,听着沙粒打在玻璃上的脆响,像在嚼一把碎石子。
陆星眠的房车空调坏了,闷热得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他正拿着剧本扇风,车门被敲了敲,拉开一看,是沈砚。
“到我这儿来。”沈砚侧身让他进来,房车里开着空调,飘着淡淡的甘草茶香,和外面的黄沙气一比,像两个世界。
林舟在角落的折叠床上蜷着打盹,沈砚坐在小桌前看剧本,旁边摆着两个泡涨的茶包。陆星眠刚坐下,就被塞了一杯温茶:“甘草的,防上火。”
他捧着杯子,看着窗外昏黄的天,忽然想起剧本里的情节——陈野和林小满遇上暴雨,在杂货店的阁楼里困了一夜,陈野给林小满讲监狱里的事,说墙是冷的,人心更冷。林小满没说话,只是把唯一的薄被悄悄往他那边推了推。
“沈老师,”陆星眠小声问,“你说陈野后来为啥要带着林小满走啊?他明明可以一个人去南方的。”
沈砚翻页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因为他在林小满身上,看到了自己弄丢的东西。”
“什么东西?”
“相信人的能力。”沈砚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很认真,“陈野在牢里待了十年,见多了背叛和算计,觉得这世上没人值得信。但林小满不一样,他被人欺负过,被骂过傻子,却还是会给流浪狗留吃的,会把糖分给路过的小孩。这种傻气,其实是最金贵的东西。”
陆星眠没说话,低头抿了口茶。甘草的甜味混着点涩,像他刚签公司那会儿——被同批新人抢了试镜机会,躲在楼梯间哭,是个素不相识的场务阿姨塞给他颗糖,说“好戏在后头呢”。那时他就想,就算以后遇到再多糟心事,这股热乎劲儿不能丢。
沙尘暴停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陆星眠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遇到了风沙。沈砚走过去,把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外套上还带着淡淡的雪松味,是他惯常的味道。
月光透过车窗照进来,落在陆星眠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沈砚的指尖悬在他眉骨上方,停了好几秒,最终还是收了回来,转身坐回桌前,却没再翻开剧本。
第二天拍阁楼夜谈的戏,陆星眠状态格外好。当沈砚说出“监狱的墙是冷的,人心更冷”时,他没按剧本写的那样推被子,而是突然站起来,从货架上摸了颗橘子糖,塞到沈砚手里。
沈砚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导演,对方比了个“继续”的手势。
“甜的。”陆星眠说,这是他在这场戏里唯一的台词,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温度,“吃了就不冷了。”
沈砚握着那颗糖,掌心慢慢热起来。他忽然想起昨晚陆星眠睡着时,眉头舒展的样子,像个终于得到糖果的小孩。
这场戏一条过。走下阁楼时,沈砚剥开糖纸,把糖块放进嘴里。橘子的甜味在舌尖漫开,混着戈壁风沙的粗粝,竟有种奇异的温柔。
“刚才那个加戏,是你自己想的?”沈砚问。
陆星眠点点头,耳朵被晒得有点红:“我觉得林小满不会说漂亮话,他只能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给对方。”
沈砚看着他被风沙吹得发红的耳廓,忽然笑了,嘴角的弧度很浅,却像冰融了一角:“嗯,他就是这样。”
远处的国道上,有辆卡车鸣着笛驶过,扬起一阵尘土。陆星眠看着沈砚的侧脸,阳光落在他下颌线上,把轮廓描得很清晰。他忽然觉得,这风沙漫天的戈壁,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毕竟,有人能看懂他没说出口的话,能接住他递过去的糖,这就够了。
林舟拿着保温杯走过来,看见自家老板嘴角还没下去的弧度,惊得差点把杯子摔了——沈砚上次在片场露这种笑,还是三年前拿影帝的时候。
“砚哥,你今天吃蜜了?”
沈砚没理他,只是往陆星眠那边瞥了一眼。少年正蹲在地上,给那只三花流浪狗喂面包,阳光落在他发梢,像镀了层金,连带着周围的风沙都变得暖融融的。
他收回目光,摸了摸口袋里的糖纸,悄悄叠成了个小方块,塞进了剧本的夹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