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漫过雾岛镇的那天，林未的行李箱轮子卡在了码头石阶的裂缝里。
咸腥的风卷着碎雨扑在脸上，她低头去掰轮子时，指腹触到一片冰凉的金属——是枚嵌在石缝里的旧硬币，边缘被海水蚀出细密的纹路，正面刻着早已停用的“雾岛轮渡”标志。这东西她太熟悉了，十年前离开时，陆时衍曾塞给她一枚一模一样的，说“拿着，等雾散了我就去找你”。
“需要帮忙吗？”
清冽的男声从头顶落下，林未抬头的瞬间，海雾恰好散开一隙。穿藏青色风衣的男人站在石阶顶端，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握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沿倾斜着，刚好挡住飘向她的雨丝。他的头发比记忆里短了些，下颌线更锋利，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像雾岛的深海，望不见底。
是陆时衍。
林未的指尖猛地收紧，硬币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她匆忙把硬币塞进牛仔裤口袋，扯着行李箱往后退了半步，行李箱轮子“咔嗒”一声终于挣脱裂缝，却让她重心不稳，差点摔下石阶。
陆时衍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掌心干燥温暖，指腹带着薄茧，触到她皮肤的瞬间，林未像被烫到般缩了回去。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发哑，低头盯着自己的帆布鞋尖，“好久不见。”
“三年零七个月。”陆时衍的声音很稳，听不出情绪，“我在码头等了你两个小时。”
林未猛地抬头。她是今早才临时决定回雾岛的，只给镇派出所的表叔发了条短信，没告诉任何人。陆时衍怎么会知道她的行程？
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陆时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她今早订船票的订单截图——下单人是她的名字，收件手机号却是一串她早已遗忘的数字，那是十年前她在雾岛用的号码，户主是陆时衍。
“你还在用这个号？”林未愣住了。
“嗯。”陆时衍把手机揣回口袋，弯腰提起她的行李箱，“表叔说你回来处理老房子的事，我正好顺路。”
他说“顺路”，可林未记得，陆时衍三年前就离开雾岛镇，去市区的刑侦队工作了。从市区到雾岛，要坐两个小时的轮渡，再开半小时的山路，怎么看都不顺路。
两人沿着码头的石板路往镇里走，海雾又浓了起来，把远处的渔船和灯塔都裹成了模糊的影子。路上没什么人，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
“老房子……”陆时衍突然开口，“是你外婆留下的那栋？”
“嗯。”林未点头，“表叔说去年台风把屋顶吹坏了，一直没人修，我回来看看能不能卖掉。”
陆时衍的脚步顿了顿，侧头看她：“不再住段时间？雾岛的夏天，还是和以前一样凉快。”
林未的心脏猛地一缩。十年前的夏天，她和陆时衍就是在那栋老房子的阁楼里，一起看海雾，一起数星星。直到那个雨夜，她外婆突然去世，留下一张写着“离开雾岛，别再回来”的字条，她才在表叔的安排下，连夜离开了这里。
“不了。”她避开陆时衍的目光，“我在市区的工作还没辞，这次只待一周。”
陆时衍没再说话。两人走到镇口的岔路时，他突然指向左边的巷子：“先去吃碗海鲜面吧？王婶的店还开着，你以前最喜欢她家的虾子面。”
林未犹豫了一下。她确实想吃那碗面想了很多年，可一想到要和陆时衍单独坐在小店里，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但不等她拒绝，陆时衍已经提着她的行李箱，拐进了那条熟悉的巷子。
王婶的面馆还是老样子，木质招牌上的“海鲜面”三个字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黑，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在雾里晃出暖黄的光。王婶看见陆时衍，笑着迎上来：“时衍啊，好久没来了！这位是……”
“林未。”陆时衍把行李箱放在角落，“她回来了。”
王婶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拉着林未的手上下打量：“未未啊！都长这么大了！当年你走的时候才这么高呢……”她用手比了比自己的腰，又突然叹了口气，“可惜你外婆没等到你回来……”
林未的鼻子一酸，勉强笑了笑：“王婶，给我来碗虾子面，多加醋。”
“好嘞！”王婶转身进了厨房，嘴里还念叨着，“还是老口味，没变没变。”
林未和陆时衍坐在靠窗的桌子旁，窗外的雾更浓了，连对面的杂货店都看不清了。陆时衍给她倒了杯热水，推到她面前：“刚下船，喝点暖的。”
“谢谢。”林未端起杯子，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心里却还是凉的。她忍不住问：“你怎么会知道我今天回来？表叔不可能告诉你我的行程。”
陆时衍沉默了片刻，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到她面前：“昨天，市局收到了这个。”
林未疑惑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张打印出来的字条。照片上是她外婆的老房子，屋顶破了个大洞，墙角爬满了藤蔓，而在房子门口，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看不清脸。字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想知道你外婆去世的真相，就回雾岛。”
林未的手猛地一抖，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溅在照片上。她抬头看向陆时衍，声音发颤：“这是什么意思？我外婆不是心脏病去世的吗？”
“当年的尸检报告确实写着心脏病突发。”陆时衍的表情严肃起来，“但这张照片和字条，是匿名寄到市局的，寄件地址是雾岛镇。而且，照片背面有日期，是去年台风过后拍的，可去年台风后，老房子因为危险，已经被镇里封了，没人能进去。”
海雾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林未盯着照片上的黑影，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她想起十年前外婆去世的那个雨夜，她回家时，外婆躺在客厅的摇椅上，已经没了呼吸，手里攥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离开雾岛，别再回来”。当时她以为外婆是担心她一个人留在雾岛孤单，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所以，你回来，不只是为了处理老房子？”陆时衍问。
林未点头，指尖攥得发白：“我要知道真相。”
陆时衍看着她，眼神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情绪：“我陪你。这几天，我刚好休假。”
这时，王婶端着两碗面走了过来，热气腾腾的虾子面放在桌上，香味瞬间驱散了些许寒意。王婶看了看两人的表情，笑着说：“你们俩啊，还是和以前一样，一说话就严肃。快吃面吧，面要凉了。”
林未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她看着碗里鲜红的虾子，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陆时衍也是这样，把自己碗里的虾子都夹给她，说“你爱吃，多吃点”。
她偷偷抬眼看向陆时衍，他正低头吃面，阳光透过窗户上的雾，在他的侧脸投下柔和的光影。林未的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像雾岛的海，又深又乱。
吃完面，陆时衍开车送林未去老房子。车子沿着山路往上走，海雾渐渐淡了些，能看见路边的野花开得正盛，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老房子在半山腰，红砖墙已经斑驳，屋顶的破洞用塑料布盖着，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林未掏出表叔给的钥匙，插进锁孔里，“咔嗒”一声，锁开了。
推开木门的瞬间，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客厅里的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外婆的摇椅还放在窗边，椅背上搭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像是昨天还有人穿过。
“我先去阁楼看看。”林未放下行李箱，径直往楼梯走去。阁楼是她以前的房间，也是她和陆时衍经常待的地方，她想看看那里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陆时衍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手电筒，帮她照亮楼梯。阁楼的门虚掩着，推开门，阳光从破了个洞的屋顶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个圆形的光斑。
阁楼里的东西都没怎么动，书桌上还放着她当年的课本和笔记本，衣柜里挂着她的校服，墙角堆着几个旧玩偶。林未走到书桌前，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翻开一本笔记本，里面是她当年写的日记，字迹稚嫩，记录着她和陆时衍的日常，还有对未来的憧憬。
“还记得这个吗？”陆时衍突然开口，指着书桌角落里的一个铁盒子。
林未抬头，看见那个熟悉的铁盒子，眼睛一下子红了。那是陆时衍送给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里面装着他们一起捡的贝壳，还有一张两人的合照——照片上的她扎着马尾辫，靠在陆时衍的肩膀上，笑得一脸灿烂，背景是雾岛的海滩。
她打开铁盒子，里面的东西都还在，只是贝壳有些褪色了。她拿起那张照片，指尖轻轻拂过陆时衍的脸，突然发现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是她以前没注意到的：“等你十八岁，我就带你去看海。”
陆时衍站在她身后，声音有些沙哑：“我一直记得。可你十七岁那年，突然就走了。”
林未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照片上。她转过身，看着陆时衍：“对不起，当年我……”
“我知道。”陆时衍打断她，伸手帮她擦掉眼泪，“是你外婆的字条，让你走的。我不怪你。”
他的指尖很温柔，林未的心跳突然加速，她慌忙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手：“我们还是先找线索吧。”
陆时衍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他收回手，点了点头：“好。你外婆的房间在哪里？我们去看看。”
外婆的房间在一楼，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木板床，一个衣柜，一张梳妆台。林未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里面放着外婆的梳子、镜子，还有一些旧首饰。她翻了翻，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陆时衍则在房间里四处查看，他蹲在床底，用手电筒照了照，突然说：“这里有东西。”
林未走过去，看见陆时衍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木箱上着锁，锁上锈迹斑斑。陆时衍掏出随身携带的工具，几下就把锁打开了。
木箱里装着一些旧信件和日记本，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林未拿起一本日记本，翻开第一页，是外婆的字迹，日期是二十年前的：“今天，阿衍的父母走了，我把他带回了家。这孩子，眼睛像他妈妈，真让人心疼。”
林未愣住了，看向陆时衍：“阿衍？是你？”
陆时衍点头，眼神有些黯淡：“我父母是渔民，二十年前出海捕鱼时，遇到了台风，再也没回来。是你外婆把我带回了家，养了我两年，后来我被市区的亲戚接走了。”
林未这才知道，原来她和陆时衍的缘分，从那么早就开始了。她继续翻看日记本，里面记录着外婆和陆时衍的日常，还有一些关于雾岛的事情。翻到最后几页，日期是十年前，也就是外婆去世前几天：“他们又来找我了，问我要那个东西。我不能给他们，那是阿衍父母的遗物，也是未未的护身符。如果我出事了，未未一定要离开雾岛，永远别回来。”
“那个东西？”林未疑惑地看向陆时衍，“你知道是什么吗？”
陆时衍皱起眉头：“我父母的遗物？我只知道他们有一个祖传的玉佩，据说能保佑渔民平安。但他们去世后，玉佩就不见了，我一直以为是掉进海里了。”
林未拿起那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果然是一块玉佩——玉佩是淡绿色的，上面刻着海浪的纹路，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衍”字。
“这是……”陆时衍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是我父母的玉佩！”
林未把玉佩递给陆时衍，他接过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眼神里满是激动和怀念。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异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陆时衍立刻警惕起来，他把玉佩递给林未，让她收好，然后拿起手电筒，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窗外的雾又浓了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但陆时衍能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有人在外面。”陆时衍低声说，“你待在这里别动，我出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林未拉住他的胳膊，“我不怕。”
陆时衍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两人拿着手电筒，轻轻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杂草很高，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暗处低语。陆时衍走在前面，林未跟在他身后，两人的手电筒在院子里四处照射，却没发现任何人影。
“可能是风吹动树枝吧。”林未小声说，心里却还是有些害怕。
陆时衍没说话，他走到院子门口，查看了一下门锁，发现门锁完好无损，没有被撬动的痕迹。他又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在房子后面的墙角，发现了一个脚印——脚印很大，应该是男人的，鞋底沾着泥土和杂草，看起来刚留下没多久。
“确实有人来过。”陆时衍蹲在脚印旁，仔细看了看，“脚印的方向，是往山下走的。”
林未的心里一紧：“会不会是寄照片和字条的人？”
“有可能。”陆时衍站起身，“他应该是想看看我们有没有找到什么。看来，那个玉佩，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两人回到房间，陆时衍把门锁好，又用椅子顶住门。林未把玉佩放在贴身的口袋里，紧紧攥着：“现在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再来？”
陆时衍坐在床边，看着她：“别担心，有我在。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敢不敢来。”
林未点了点头，心里稍微安定了些。她看着陆时衍，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也是这样，她害怕的时候，陆时衍总会陪在她身边，给她安全感。
夜幕渐渐降临，雾岛镇的灯光在雾里若隐若现。林未和陆时衍简单吃了点带来的面包和牛奶，然后坐在客厅里，等着可能出现的“不速之客”。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和窗外的海浪声。林未靠在沙发上，看着陆时衍的侧脸，突然觉得，这次回雾岛，或许不只是为了寻找外婆去世的真相，也是为了弥补十年前的遗憾。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咔嗒”一声，像是有人在撬锁。陆时衍立刻站起身，示意林未躲到沙发后面，然后他拿起一根木棍，走到门边，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
门锁被撬开的声音越来越近，林未躲在沙发后面，心脏跳得飞快，她紧紧攥着口袋里的玉佩，祈祷着陆时衍没事。
终于，“咔嗒”一声，门锁被撬开了，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黑影钻了进来。陆时衍猛地举起木棍，朝黑影打去，黑影却灵活地躲开了，手电筒的光照在黑影的脸上，林未突然惊呼出声：“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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