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十八年,腊月初七,子时未到,皇城午门外已是漫天雪幕。风从北方携着凛冽寒意呼啸而来,宛如刀刃掠过三千琉璃瓦,银光四溅,仿若无数利刃齐齐出鞘,锋芒毕露。
城墙根下,三百名秀女列成长队,纸灯笼微弱的光芒被雪粒折射成惨白一片,映照着她们青春洋溢的脸庞,却如敷了一层银粉的瓷偶,精致却毫无生气。
内侍总管福全撑着赤绸伞,站在一旁,尖细的嗓音被寒风扯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地飘散在雪夜里。
福全选秀——启——
尾音拖得很长,像钝刀划过绸缎般嘶哑刺耳,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庄重感。
秀女们依序上前,鞋跟踩在积雪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那声音仿佛某种隐秘的计时器,在提醒着每个人:一炷香、一盏茶,一生命运。
沈青禾排在第二百七十九位,素袄已被雪水浸湿,深浅不一的水渍如同未干的水墨画,浸染开来。她垂眸看向腕内侧那枚月牙形旧疤,冰冷的风让凸起的边缘泛红,好似一轮即将坠落的冷月下,随时会割破皮肤般触目惊心。耳边传来其他秀女压低的窃窃私语:
秀女听说今上性情冷僻,最厌女子擅媚。
秀女听说那沈氏也在其中……
秀女噤声!那位可是罪臣之后,别连累了咱们!
那些声音犹如雪片钻进衣领,凉透人心,但沈青禾依然纹丝不动。右耳听力较弱,风声隔着一层模糊屏障,将那些讥笑捕捉得分外清晰,也毫不留情地碾碎在胸腔深处。她告诉自己:别怕,今日她不是为了争宠而来,而是为了索债——索回沈家一百三十口冤魂的债。
福全岭南罪臣之女,沈氏——
唱名声陡然响起,周围的目光齐刷刷投来,像无数寒针扎进她的肌肤。沈青禾脚步稳健地向前迈去,膝盖陷入厚厚的积雪,刺骨的寒意迅速攀爬上小腿。她跪于丹墀(chi),额头轻抵玉阶,雪粒悄然覆上睫毛。
高座之上,少年帝王刘耀文斜倚龙椅,身披玄色苍海龙腾袍,灯火映衬下眉目冷峻如霜。他原本已显出几分倦怠,指间转动的羊脂玉佩悠悠旋动,却在瞥见她腕间的疤痕时微微挑眉。
那疤形状怪异,如一钩反刃,内弯处泛着淡淡的白色,仿佛曾经有人试图拔刀,却被血肉生生吞没一般。
刘耀文会什么?
帝王开口,声音虽不高,却在静谧的雪夜中格外清晰,似一道清冽的涟漪扩散开去。
沈青禾回陛下,民女会唱曲。
沈青禾抬首答道,声音温润清亮,宛若岭南山水间流淌出的潺潺溪流,又似一弯新月破云而出,柔和中夹杂着难以忽视的坚韧。
刘耀文唱。
她再次叩首,雪粒嵌入额心,冰凉渗骨。启唇之际,气息在寒夜中化作缕缕白雾,缓缓散入风雪之间。
沈青禾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一曲《木兰辞》,她唱得极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刀刃上滚过,未曾带血,却满是霜雪之意。风卷灯影摇曳,三百秀女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太过放肆。唱到“雌兔眼迷离”一句时,沈青禾忽然抬眼,目光穿透雪幕,直直撞进刘耀文的眼底。那双眸中闪过一丝裂痕,仿佛冰湖因春雷乍响而瞬间分崩离析。
玉佩停止了转动,帝王薄唇轻启,语气淡然,却有无法忽视的力量。
刘耀文留牌。
他的声音很轻,却足以令风雪为之偏移。
刘耀文封贵人,赐居昭阳殿。
雪声骤然停滞,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暂停键。沈青禾依旧伏地叩首,额头紧贴冰冷的玉阶,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风雪的喧嚣。她知道自己赌赢了这第一步。
然而,还未等她起身,一道银光骤然掠过——顾贵妃自后排拔剑,剑尖挑起飞扬的雪花,似乎准备献舞。
福全贵妃娘娘贺陛下得佳人。
但刘耀文只是抬手,示意她不必继续。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沈青禾的背影上,神情复杂,像是注视着一把刚出鞘的刀,尚未饮血,却已寒气逼人。
顾长歌持剑立于风雪中,一身枫红骑装被风鼓起,如同一簇将熄未熄的火焰。她凝视着沈青禾,眼中第一次对这个女人有了明确的定位——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