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风却更利,像薄刃贴着耳廓刮过。沈青禾随两个小内侍走出偏门,一盏孤灯在前,灯罩被风掀起,火苗扑簌,仿佛随时会断的命线。
福全沈贵人,留步。
福全自丹墀追来,袖中捧出鎏金小盒
福全陛下的赏,叫奴才亲自给您送来
盒盖掀开,乌金耳坠静静卧在绒绸上,赤焰纹在雪夜里幽暗如血。青禾右耳失聪,左耳却听得清晰——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得胸腔生疼。她屈膝
沈青禾谢陛下隆恩。
指尖掠过耳垂,冰凉耳钉穿肉而过,微痛,却不及腕间月牙疤的灼烧
福全陛下吩咐,左耳是宫,右耳是家;哪边出了错,都得用命填。
沈青禾垂眸,明白这是交易,也是枷锁。
十日为期,她以命做注,掀翻半壁棋局。
昭阳殿车辇停在偏殿前。匾额金漆剥落,"昭阳"二字却风骨峥嵘,像是谁用剑锋刻出来的。宫女阿织迎她入内,殿中极静,只闻炭火"噼啪"一声,夹着淡淡的旧木潮味。四壁描金彩绘早已褪色,唯余龙凤轮廓,在幽暗里张牙舞爪。
铜铃无舌,风却未止。
空荡的铃声在殿脊回荡,像被割了喉的鸟,一下一下啄着青禾的耳膜。她立在廊下,雪光映着左耳那粒乌金坠,幽红似血。
阿织捧灯而来,灯罩纸被风掀起一角,火苗乱窜
阿织小主,再站下去要冻坏身子了
沈青禾收回视线,指尖抚过腕间月牙疤,声音低却稳
沈青禾去把殿门关上,今晚不许再响。
关门声沉重,像切断了与整座皇宫的脐带。她低头看掌心——那枚被拔下的铜铃舌,此刻正静静躺着,铜面凝着雪光,像一枚被命运遗忘的钥匙。
昭阳殿曾住过三位主子,无一善终。
阿织边铺床,边用极轻的声音说
阿织第一位是丽嫔,投缳;第二位是婉仪,服毒;第三位是才人,半夜冲进火场,人没救出来,只拖出半幅焦骨。
锦被上的龙凤纹已褪成灰黄,却仍张牙舞爪。青禾伸手抚过那些残线,指尖微刺,仿佛触到幽魂的爪尖。
沈青禾第四位是我。
她轻声说,语气平静得像在念别人的生死簿。
阿织手一抖,灯焰跟着颤。青禾却笑了
沈青禾别怕,我不想死,也不会死
更鼓刚敲寅正,殿门便被叩响。福全带着夜雪的寒气站在门外,玄青斗篷上积着一层薄白
福全沈贵人,陛下有旨,召您御书房伺候笔墨。
他抬眼,目光在铜铃残舌上停了一瞬,笑意不达眼底
福全带上您的耳朵——左边那只。
沈青禾心口一紧,明白这是第一道考题。乌金耳坠不仅是锁,更是传声筒:她听见什么,刘耀文就要听见什么。
她应声,披一件素青斗篷,将铜铃舌藏进袖袋,随福全踏入雪夜。宫巷漫长,灯笼在风里摇晃,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一条随时会断的命。
地龙炽热,与殿外雪夜判若两季。刘耀文披月白中衣,墨发未冠,正倚案批折。灯火在他睫毛下投出两弯薄影,像栖在肤上的蝶。
青禾跪地
沈青禾陛下
刘耀文起来吧
他未抬眼,只推过一卷空白诏书
刘耀文誊《劝农诏》,一字不许错。
她屏息悬腕,小楷渐成,娟秀却带骨。最后一笔落定,刘耀文拈起吹了吹墨迹,忽道:
刘耀文镇北侯的折子,你也看看?
案上另一折,赫然请求"增三十万冬衣银"。朱批处留着空,只一圈淡淡牙印,像是刘耀文犹豫时咬过笔杆。
沈青禾妾不敢妄议。
刘耀文朕让你看。
他语气极淡,目光却锋利
刘耀文十日内,给朕一个'不批'的理由。
沈青禾心口怦然——香的上半截,缕缕炊烟飘出,她垂眸,迅速扫过账册:去年拨二十万,实际用十二万,剩余八万下落不明。指尖在"八万"二字上微顿,刘耀文的眼眸便随之眯起,像猫盯住了鼠。
刘耀文理由找到了?
他声音低而冷。
青禾抬眼,声音轻却稳
沈青禾数目不对,需细查。
刘耀文好
刘耀文忽然倾身,伸指抹去她唇角一点墨
刘耀文若你能查出去处,朕便给你想要的那点东西。
他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带着天然的亲昵,像抚摸一把新刀。沈青禾呼吸微紧,明白这是对你的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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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时雪更大了。
青禾踏在来时的脚印上,像把命运踩成一个圆。昭阳殿门一开,铜铃无舌,却在风里"咔哒"一声,似被无形之手拨动。
阿织迎上来,脸色发白
阿织小主,贵妃娘娘送来的…
案上,一只鎏金锦盒敞开,里面躺着——半截被火烧黑的剑穗,枫红色,像一截凝固的血。
青禾伸手,指尖触到灰烬,微烫。阿织低声道
阿织娘娘说,昭阳殿火大,盼小主……好自为之。
铜铃忽又大响,一声紧似一声,像催命更鼓。
沈青禾抬眼,望向殿外苍茫雪色,掌心缓缓握紧剑穗,灰烬嵌入指纹,微痛,却让她清醒。
她轻声道:
沈青禾放心,我会好好烧一场更大的火。
更漏声声,她回想最近发生的事,不仅要让那八万两白银开口说话,也要让自己的命从铜铃里逃出去。
乌金耳坠在灯下一闪,像一粒将熄未熄的火种。
沈青禾抚过耳垂,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听见:
沈青禾左耳是宫,右耳是家——可我偏要把宫变成家,把家写成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