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州方向的天空，被一抹异样的橘红色浸染了三天三夜。那不是晚霞，是烽火，是兵燹，是遥远战场上生死搏杀映照在天幕上的倒影。濠州城内，人心如同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焦灼、猜测、期盼、恐惧，种种情绪在压抑的寂静中无声地发酵。
李承泽站在帅府的望楼上，手扶着冰凉的垛口，极力向南眺望。视线尽头，除了那抹不祥的红光，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的心，却早已飞越了这几十里的路程，悬在了那座控扼长江的和州城头。
朱重八带走了濠州最精锐的三千人马，也带走了这座城池未来的气运。胜，则海阔天空，潜龙出渊；败，则万劫不复，或许连这濠州基业也难以保全。
“李先生，夜露风寒，下去吧。”李善长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这几日，这位素来沉稳的掌书记，眉宇间的忧色也未曾散去过。
“李书记，还没有消息吗？”李承泽转过身，急切地问。
李善长缓缓摇头：“快了，就这一两日，必有分晓。”他顿了顿，看着李承泽，“承泽，你觉得，重八此去，结果如何？”
李承泽沉默片刻，脑海中闪过朱重八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想起他制定“和州策”时的笃定与周密，最终坚定地说道：“我相信朱头领，必能克敌制胜。”
李善长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南方那抹渐熄的烽火，意味深长地道：“是啊，他总能出乎意料。只是……有时锋芒太露，未必是福。”
李承泽心中一动，明白李善长所指。朱重八若取下和州，其功勋、威望将如日中天，届时，郭子兴这位名义上的大帅，又该如何自处？帅府内那些以邵荣为首的老将，又该如何面对？
就在这煎熬的等待中，第四日清晨，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晨雾，直入濠州南门。马蹄声踏碎了黎明的寂静，也踏在了所有翘首以盼的人的心上。
“捷报！捷报！朱头领智取和州，大获全胜！”
报捷骑士嘶哑而兴奋的呼喊声，瞬间点燃了整个濠州城！
消息如同野火般蔓延开来：朱重八率军抵达和州城外，内应李扒头依约举火，然而那张知院似乎有所察觉，加强了戒备，城门未能如期打开。朱重八当机立断，放弃原计划，利用缴获的元军服饰旗号，假扮成元廷援军，诈开城门，里应外合，一举攻克和州！守将张知院战死，李扒头在混中被杀，元军或降或逃，和州，易主了！
帅府内，郭子兴接到捷报，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畅快的大笑，连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连连拍案：“好！好个朱重八！真乃吾之韩信也！”
然而，笑声过后，他的眼神深处，那一丝复杂难明的忌惮，却似乎更加清晰了。他立刻下令，犒赏三军，并准备亲自前往和州劳军。
与郭子兴的复杂心情不同，城中普通军士和百姓则是纯粹的欢欣鼓舞。朱重八的声望，在这场辉煌的胜利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朱佛师”（军中因其曾为和尚而起的略带敬畏的绰号）的名号，被津津乐道，其智勇双全、用兵如神的事迹，被添油加醋地传颂着。
李承泽随着李善长，跟随郭子兴的劳军队伍，前往和州。一路上，他看到的是被战火蹂躏过的田野村庄，也看到了正在红巾军组织下，开始清理废墟、恢复秩序的百姓。朱重八麾下的军纪显然得到了严格执行，并未见到大规模的劫掠现象。
进入和州城，气氛更是不同。城防已然修复，街道上巡逻的士兵军容整肃，虽然依旧能见到战斗留下的痕迹，但秩序井然，甚至有一些胆大的商铺已经重新开张。这与当初濠州城破时的混乱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临时充作帅府的原州衙内，李承泽再次见到了朱重八。
他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样子，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征战的风霜，眼神却更加锐利深邃，仿佛经过血与火的淬炼，变得更加不可测度。他正与徐达、汤和等将领商议布防事宜，见到郭子兴等人，立刻起身相迎，礼数周全，并无丝毫居功自傲之色。
“末将幸不辱命，已克和州，请大帅抚定！”朱重八抱拳躬身。
郭子兴连忙扶起，脸上堆满笑容：“重八辛苦了！此战之功，你当居首！我已决定，表奏你为和州总兵官，镇守此地！”
总兵官！这意味着朱重八正式拥有了独当一面、开府建衙的权力！虽然名义上仍归属郭子兴节制，但其独立性已大大增强。
徐达、汤和等人脸上都露出喜色。李承泽看到，朱重八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但他立刻再次躬身：“多谢大帅信任！重八必竭尽全力，守土安民，为大军经营好此南下根基！”
当晚，和州城内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郭子兴高坐主位，意气风发，接受着众将的敬酒。朱重八坐在他左下首，话不多，但每一举杯，都引来众多将领的积极响应，其隐然的号召力，已远超在场任何人。
李承泽坐在靠后的位置，看着这喧闹的场面，心中却异常清醒。他注意到，邵荣、赵继祖等濠州老将，虽然也在宴上，笑容却有些勉强，与其他将领的热络形成了微妙对比。
宴会中途，李承泽离席透气，走到后院。月光如水，洒在庭院的石板上。却见朱重八独自一人，负手立于一株老树下，望着天上的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总兵。”李承泽上前轻声招呼。
朱重八转过身，见是他，微微颔首：“李先生也出来醒酒？”
“里面有些闷。”李承泽道，他看着朱重八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峻的侧脸，忍不住问道，“取和州，打通南下通道，下一步，总兵有何打算？”
朱重八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道：“李先生，你觉得，这天下，最终会属于谁？”
李承泽一怔，没想到他会问出如此宏大的问题。
朱重八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低沉而清晰：“刘福通拥立的小明王，声势浩大，然其部下纷争不断，看似强大，实则内耗。徐寿辉据守湖广，偏安一隅，难成大事。张士诚据苏杭，富甲一方，却无进取之志。方国珍等辈，不过是海盗流寇……”
他如数家珍般点评着当今群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俯瞰天下的气度。
“元廷气数已尽，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天下，最终要靠实力去打，去争！”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同盯住猎物的鹰隼，“和州，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是滁州，是集庆（南京）！是这整个江南！有了江南财赋之地，方能北望中原，问鼎天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敲打在李承泽的心头。问鼎天下！这四个字从朱重八口中说出，是如此的自然，如此的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必将到来的事实。
李承泽感到一阵心悸，同时也有一股热血上涌。他终于清晰地看到了眼前这个人内心深处的磅礴野心！那不仅仅是占据一块地盘，称王称霸，而是要夺取这万里江山！
“然而，”朱重八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俺们先要在这和州站稳脚跟，消化战果，整合兵力。郭大帅那边……”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李承泽已然明白。
潜龙在渊，非是困守，而是在积蓄力量，等待风云际会，一飞冲天之时！朱重八如今拥有了和州这块根基，如同龙归大海，再非池中之物。他与郭子兴及其代表的濠州旧势力，分道扬镳已是必然，只是时间早晚与方式问题。
“李先生，”朱重八看向李承泽，目光深邃，“你是读书人，明事理，知进退。日后，这经营地方、建立法度、草拟文书之事，还需你多多费心。”
这是在明确地招揽了。李承泽看着眼前这个越来越显露出帝王之姿的男人，心中再无半分犹豫。他深深一揖：“承泽，愿附骥尾，以供驱策！”
月光下，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一座和州城，困不住潜龙之志。南方的天空，星辰闪烁，预示着一段更加波澜壮阔的征程，即将开启。而李承泽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也无须再选择，他必将追随这条潜龙，去见证，去参与，那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时代巨变。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