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的热风,裹挟着金陵城特有的潮气与紫禁城内弥漫的、若有若无的药味和焚香气息,吹拂着新裁的素白孝服。国丧的肃穆压住了市井的喧嚣,却压不住朝堂之上那无声涌动的暗流。
李承泽身着丧服,立于奉天殿外文武官员的队列中,额角的汗水顺着花白的鬓角滑落,他也无心去擦。目光穿过殿门,望向那具静静安置在殿中、象征着至高权力交替的梓宫,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洪武帝,那个如同山岳般笼罩了他半生、赐予他荣耀也带给他无尽恐惧的帝王,终于走了。巨大的虚空感之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对未来的茫然。
钟磬声再次响起,冗长而哀戚的哭临仪式终于接近尾声。在礼官的高声唱喏中,百官依序退出奉天殿。李承泽随着人流,走在被烈日晒得滚烫的丹陛御道上,耳边却清晰地听到身旁几位官员低若蚊蚋的交谈。
“……皇太孙仁孝,然终究年少,这万里江山……”
“……听闻陛下临终,召见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嘱托甚重啊。”
“……方孝孺方先生,学问渊博,气节高峻,恐将被大用……”
这些零碎的言语,像一颗颗石子投入李承泽本就不平静的心湖。齐泰,兵部左侍郎;黄子澄,翰林学士;方孝孺,天下知名的儒者。他们都是标准的文人,饱读诗书,满怀理想,与那些在战场上搏杀出来的淮西勋贵,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洪武帝晚年虽大肆屠戮功臣,但对这些文人儒士,却多有优容。如今,他将这年轻的继承人,托付给了这样一个群体。
李承泽回到礼部衙门,脱下被汗水浸湿的丧服,换上常服,只觉得身心俱疲。他坐在值房里,看着窗外庭院中那棵在烈日下有些蔫头耷脑的老槐树,思绪却飘回了多年前。他想起了洪武帝的雄猜、铁腕,想起了那些在胡蓝之狱中凄惨死去的面孔。如今,一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似乎就要开始了。是福是祸?
几日后,皇太孙朱允炆正式于奉天殿即位,诏告天下,以明年为建文元年。大赦,赐民爵一级,鳏寡孤独者赐帛米。诏书言辞恳切,充满了对民生疾苦的关怀与革除洪武苛政的意向。
登基大典比洪武朝时简约了许多,但依旧庄严肃穆。李承泽作为礼部尚书,主持诸多仪节。他近距离地看到了这位新天子。朱允炆身着不合身的袞冕,面容清秀,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但眼神清澈,举止间努力模仿着祖父的沉稳,却仍不免流露出一丝紧张与不安。当他诵读即位诏书时,声音清朗,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试图以理服人的温和力量。
这与洪武帝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带着杀伐决断的威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李承泽心中暗暗叹息,这位少年天子,像一块尚未经过烈火淬炼的璞玉,温润,却也易碎。
新朝的开端,果然气象一新。建文帝很快便展现出了他的施政风格。他每日勤勉朝会,虚心纳谏,对待臣子态度谦和。他下诏求直言,要求各级官员指陈时政得失,一时间,言路大开,许多在洪武朝噤若寒蝉的官员,开始踊跃上书。
紧接着,一系列旨在“维新朝政”的措施陆续颁布:减轻江南部分地区过重的赋税,平反洪武朝部分冤狱,裁汰冗官,整顿吏治……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对方孝孺、齐泰、黄子澄等人的超擢。方孝孺被任命为翰林侍讲,不久又升侍讲学士,君臣时常在便殿讨论《周官》法度,言必称三代之治。齐泰攘为兵部尚书,黄子澄兼翰林学士,同参国政。一个以年轻文臣为核心的决策圈子,迅速形成。
李承泽作为九卿之一,也时常参与朝议。他冷眼旁观,能感受到这些新贵们身上那种急于建功立业、涤荡旧弊的激情。他们谈论的是井田、礼乐、王道,抨击的是洪武朝的严刑峻法,以及……那些在他们眼中“粗鄙无文”、“恃功骄恣”的勋贵武将。
这一日,朝会之上,议题便是关于各地藩王。有御史奏报,几位塞王(镇守北方边境的藩王)如燕王、宁王等,拥兵自重,王府官属僭越,恐非国家之福。
兵部尚书齐泰率先出班,声音清越:“陛下,太祖封建诸王,原为屏藩帝室。然如今诸王,尤以北平燕王、大宁宁王为甚,护卫精壮,动辄数万,且屡有干预地方政务之事。尾大不掉,非久安之计。当早为之所。”
黄子澄立刻附和:“齐尚书所言极是。昔日汉有七国之乱,晋有八王之祸,皆因强枝弱干所致。陛下仁德,然不可不防微杜渐。当以削夺藩王权势为第一要务。”
龙椅上的建文帝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方孝孺:“方先生以为如何?”
方孝孺拱手,语气从容而坚定:“陛下,《春秋》大义,在于尊王攘夷,正名定分。今诸王乃陛下叔父,然君臣之分,高于叔侄之伦。其权势过重,已违祖制,乱君臣之纲。削藩之举,名正言顺,乃行王道,正纲纪之必需。”
这番引经据典的论述,显然深深打动了建文帝。他脸上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
李承泽站在班列中,心中却是一沉。削藩,他早就料到新朝会着手此事。洪武帝分封诸子,本就是为了“外卫边陲,内资夹辅”,尤其是北边的几位塞王,更是防御蒙古的重要力量。如今新帝登基,根基未稳,便急于向这些手握重兵的叔父们开刀……他脑海中瞬间闪过燕王朱棣那张沉毅果决、酷似其父的面容。那可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
他犹豫再三,还是出班躬身道:“陛下,臣有言。诸王乃太祖骨血,镇守要地,于国有功。削藩之事,关乎宗亲和睦及边防稳固,是否……暂缓图之,或可徐徐削弱,以免激起变故?”
他的话音未落,便感觉到几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齐泰、黄子澄等人脸上虽未动声色,但眼神中已流露出不以为然。
建文帝看了看李承泽,温和地说道:“李爱卿老成持重,所言亦有理。然,积弊当除,纲纪当正。朕意已决,当依齐、黄二卿及方先生所议,着手削藩。只是需讲究策略,依次而行。”
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李承泽知道再劝无益,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默默退回班列。他看着御座上那张年轻而充满理想主义光芒的脸庞,又想起北方那位雄才大略的燕王,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殿外逐渐积聚的乌云,沉沉地压上了他的心头。少年天子挥舞着“王道”与“祖制”的旗帜,正要开启一场席卷整个帝国的风暴,而他,这位历经三朝的老人,似乎已经看到了那旗帜之下,隐约闪烁的血色。新朝的第一把火,就要从自家宗室烧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