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王之忧

建文元年的春风，并未能吹散笼罩在大明宗室头顶的阴云。新天子登基后锐意“维新”的举措，在金陵城文官集团中赢得了一片颂扬，然而在各藩王的王府深处，却激起了层层不安的涟漪。

削藩之议，已非朝堂上的秘密。齐泰、黄子澄等人虽言需“讲究策略，依次而行”，但年轻皇帝急于巩固权位、推行心中“王道”的迫切，已然通过一道道看似寻常的诏令显露无疑。先是重申亲王不得干预地方政务的祖训，接着又派遣文臣干练之士为采访使，巡查各地，其意不言自明，便是要摸清藩王的底细，收集“罪证”。

在这山雨欲来的压抑中，各地藩王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如代王朱桂、岷王朱楩，本就多有劣迹，闻风后更是惶惶不可终日，行为愈发收敛，唯恐被第一个拿来开刀。有的如辽王朱植，身处边陲，谨守本分，只求无过。而更多的王爷，则将目光投向了北方那座巍峨的雄城——北平，投向了他们的四哥，燕王朱棣。

燕王府，北平城的核心。其规模形制，虽不敢僭越，但历经朱棣多年经营，自有一股森严气象。王府宫殿深邃，廊庑连绵，后苑甚至辟有演武场，时常传来士卒操练的呼喝与兵器碰撞之声。

此刻，王府书房内，烛火通明。朱棣并未穿着亲王常服，仅是一身玄色箭袖，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他已年过四旬，长年的军旅生涯和北地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坚毅的线条，下颌微扬的弧度与紧抿的嘴唇，依稀可见其父洪武帝当年的影子，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少了几分其父的酷烈，多了几分沉潜与算计。

他手中摩挲着一份来自金陵的邸报，上面抄录着近期朝廷的诏令和重要官员的奏对摘要。坐在他对面的，是两位心腹谋士，一位是身材清瘦、目光睿智的和尚道衍（姚广孝），另一位是相貌奇古、善卜筮星相的相士袁珙。

“陛下锐意削藩，先是周王（朱橚，朱棣同母弟）被废为庶人，流放云南。如今齐泰、黄子澄之辈，又将矛头指向了湘、代、岷诸王。四哥，朝廷这是要一步步剪除羽翼，最后……”道衍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江南口音，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朱棣将邸报轻轻放下，脸上看不出喜怒：“允炆这孩子，被他身边那几个书生教坏了。父皇分封我等，是为大明屏藩。如今北元遗孽时时窥伺边塞，不思倚重自家骨肉，反倒自毁长城，何其愚也！”他的语气带着几分长辈的失望，更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袁珙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缓缓道：“王爷，近日星象有异，帝星晦暗，而北方王气蒸腾，其势不可遏。此乃天意，非人力可逆。”

朱棣瞥了袁珙一眼，未置可否。他从不完全相信这些玄虚之说，但此刻听在耳中，却也觉得顺耳。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北平城的轮廓在星光下显得格外雄浑。

“道衍大师，”朱棣没有回头，声音平静，“依你之见，朝廷下一步，会如何动作？”

道衍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湘王柏，性刚烈，且封地近于中枢。朝廷若欲立威，恐会先拿他开刀。而后，便是代、岷，待这些较弱之藩削平，便可全力对付……北平了。”

朱棣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全力对付……”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冷硬的弧度，“本王镇守北平近二十载，北逐残元，抚慰军民，自问无愧于父皇，无愧于朝廷。若朝廷不念骨肉之情，不恤守边之功，非要逼得本王无路可走……”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张力。

道衍适时低声道：“王爷，当未雨绸缪。王府护卫，需加紧操练，汰弱留强。城防器械，需暗中增储。此外……北平都指挥使谢贵、布政使张昺，皆是朝廷心腹，不可不防。”

朱棣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传令张玉、朱能，王府三护卫，即日起以剿匪为名，出城轮训，实则于西山深处择险要处扎营，积储粮草。另，命丘福、火真，暗中联络大宁宁王（朱权）部下将校，尤其是那些曾随本王出塞征战的旧部。”

他的命令清晰果断，显示出早已深思熟虑。他并非要立刻造反，而是在为自己准备一条退路，或者说，一个足以抗衡朝廷的资本。

几乎就在燕王府密议的同时，荆州的湘王府，正上演着更为惨烈的一幕。正如道衍所料，建文帝在齐泰、黄子澄的推动下，罗织罪名，派兵包围了湘王府，欲将其逮捕至京问罪。

湘王朱柏，年少气盛，性情刚直。面对如狼似虎的朝廷官兵，他自知难以幸免，又不愿受辱于狱吏之手，更不愿背负莫须有的罪名。他愤然道：“吾闻前代大臣下吏，多自引决。身高皇帝子，南面为王，岂能仆隶手求生活哉！”

言毕，他紧闭宫门，携全家老小，举火自焚！冲天的烈焰映红了荆州的夜空，也震撼了整个大明宗室。一位亲王，以如此决绝惨烈的方式，对抗着来自侄儿皇帝的逼迫。

消息传至北平，燕王府内，一片死寂。朱棣站在庭院中，望着南方天空，久久不语。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然发白。湘王的自焚，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朝廷的削藩，绝非简单的惩戒，而是不留余地的清除。

“十二弟……”朱棣低声唤着湘王的排行，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随即，他眼中所有的悲戚与动摇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冰冷与坚定。

他转身，对肃立身后的道衍、张玉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朝廷逼死亲叔，纲常沦丧！我朱棣，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湘王府的烈火，如同一声凄厉的号角，宣告了建文削藩政策的急剧激化，也彻底点燃了燕王朱棣胸中那压抑已久的怒火与野心。原本还在隐忍与准备的北平，开始加速运转起来，战争的阴云，不再仅仅弥漫于朝堂，更沉沉地压向了帝国北疆。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已然无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