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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入继

大明华章

正德十六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北方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运河两岸的柳树才刚抽出些许鹅黄的嫩芽,一支气氛凝重的船队,正沿着结着薄冰的河道,艰难地向北行进。这是自南京回銮的御舟,只是去岁南巡时的旌旗招展、笙歌鼎沸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

龙舟核心的舱室内,药味浓郁得化不开。朱厚照躺在厚厚的锦褥中,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偶尔睁开眼,目光也是涣散的。那场落水带来的沉疴,加上回程路途的劳顿,已彻底击垮了他原本强健的体魄。江彬日夜守在舱外,听着里面皇帝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的呓语,心也一点点沉入冰底。他能感觉到,那股支撑着皇帝不甘与倔强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

三月十三,船队抵达通州,距离北京近在咫尺。然而,皇帝的身体状况已无法再承受车马颠簸。銮驾只得暂停在通州行宫。也正是在这里,朱厚照迎来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段清醒的时光。

他召见了内阁首辅杨廷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永等寥寥数人。江彬被允许在殿外等候。透过虚掩的殿门,他听不清具体的对话,只隐约听到皇帝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声音,以及杨廷和那沉稳而悲怆的应答。这次召见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

当杨廷和等人红着眼眶退出时,江彬迎了上去。杨廷和停下脚步,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江彬一眼,那目光中没有了往日的针锋相对,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近乎怜悯的复杂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便与其他大臣匆匆离去,他们要立即赶回北京,处理那件天塌下来般的大事。

江彬心中一紧,快步走入殿内。朱厚照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瘫在榻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看到江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嘴唇翕动了几下。

“江……彬……”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朕……怕是……不行了……”

江彬跪倒在榻前,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说不出一个字。

“他们……要立兴献王之子……”朱厚照的嘴角扯出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也好……总比……便宜了别人……”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枕边。那里放着一枚小小的、刻着狻猊纹的玉符,那是皇帝极私人的信物,并非调兵虎符,却代表着一种超越制度的信任。

“拿着……朕……赐你无罪……”朱厚照的目光死死盯着江彬,仿佛要将最后的力量灌注给他,“活下去……”

他的手无力地垂落,眼睛缓缓闭上,陷入了永久的昏睡。四月二十日,明武宗朱厚照在通州行宫驾崩,年仅三十一岁。没有子嗣,没有遗诏,一个时代以一种极其突兀的方式,戛然而止。

皇帝崩逝的消息被杨廷和等人以雷霆手段暂时封锁。通州行宫被严密控制,所有知情者均被勒令不得走漏消息。江彬握着那枚冰冷的玉符,站在空旷的殿宇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他知道,杨廷和此刻正在北京紫禁城内,凭借太后的支持和他首辅的权威,稳定局势,并按照《皇明祖训》“兄终弟及”的条款,力主迎立湖广安陆州(今湖北钟祥)的兴献王朱祐杬之世子朱厚熜入继大统。

他这块先帝的“砺石”,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甚至成了新朝必须清除的隐患。那“赐你无罪”的承诺,在冰冷的政治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果然,就在皇帝大行次日,一队缇骑便抵达通州行宫,为首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和一位兵部郎中。他们宣读了太后(张太后)懿旨和内阁决议,以“扈从圣驾,护卫不周”及“交接近侍,蛊惑先帝”等罪名,将江彬及其主要党羽当即拿下,革职查办,押解回京候审。整个过程迅速而安静,没有反抗,也没有波澜。江彬交出佩剑和那枚玉符时,抬头望了望北京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知道,属于正德皇帝的时代,连同他这个皇帝手中的“刀”,都已经结束了。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冲出北京城,携带着张太后(明武宗母亲)的懿旨和杨廷和等内阁大臣的联名奏请,由司礼监太监谷大用、内阁大学士梁储、定国公徐光祚、驸马都尉崔元等朝廷重臣组成的庞大使团护卫,日夜兼程,奔赴安陆。

安陆,兴王府。年仅十四岁的朱厚熜,正在书房中听老师讲授《大学衍义》。他面容清秀,眼神沉静,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当王府内外忽然被天使仪仗和护卫京营围得水泄不通,当谷大用、梁储等人捧着太后的懿旨和象征皇权的玺绶、表章跪在他面前时,这个少年藩王世子脸上掠过一丝惊愕,但随即迅速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立刻跪接“懿旨”,而是仔细询问了使团成员,确认了皇兄驾崩以及遗命(实为内阁拟定,太后认可)由他入承大统的细节。他的应对得体,举止合仪,让原本以为需要一番安抚劝导的使团大臣们暗暗称奇。

在遵循礼制为先帝服丧、辞别父王陵墓(其父兴献王朱祐杬已去世)之后,朱厚熜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旅程。一路上,他拒绝了礼部官员为他准备的太子仪仗和服用,坚持用藩王规制。他对身边随行的官员说:“遗诏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 这句看似平淡的话,初听之下是恪守本分,细品之下,却隐隐透露出一种对自身继承法理独特性的坚持,以及对即将面对的那套庞大文官系统的微妙警惕。他似乎很清楚,自己并非以“过继给伯父(孝宗朱祐樘)为子”的身份入继,而是直接继承堂兄的皇位。

这个消息传回北京,杨廷和等大臣并未太过在意,只以为是少年人的谨慎和知礼。

四月廿二,朱厚熜抵达北京郊外。内阁早已拟定了以皇太子身份入城的礼仪流程:由东华门入,居文华殿,择日登基。然而,当礼部官员将这套流程呈报给驻跸行殿的朱厚熜时,他再次拒绝了。

“吾受太后懿旨、文武百官拥戴,嗣皇帝位,岂能由太子门入?”少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坚持要从大明门入,奉天殿即位。

朝臣们一片哗然。大明门是皇城正门,奉天殿是皇帝举行大典的场所,这套礼仪是皇帝专属。在杨廷和等人看来,新君尚未正式即位,理应谦逊,先以太子礼入,再行登基,方合礼制。双方僵持不下,新君的车驾就停在郊外行殿,不进京城。

这场看似简单的礼仪之争,实则是一场关于皇权来源和法统的初次交锋。杨廷和代表的是文官集团试图按照既定程序和儒家礼法来“塑造”一位新君,确保权力平稳过渡,并隐含地将新君的权威置于“百官拥戴”和“太后懿旨”之下。而朱厚熜,这个来自外藩的少年,却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政治直觉,捍卫着自己作为皇帝继承人的独立性和尊严,他要明确宣告,他的皇位是直接继承自皇兄正德皇帝,而非作为孝宗皇帝的“嗣子”被授予。

最终,在张太后的斡旋下,朝臣们做出了让步。他们意识到,这位年幼的新君,并非可以随意拿捏的傀儡。

四月廿二日,朱厚熜由大明门入紫禁城,随即在奉天殿即皇帝位,以明年为嘉靖元年。大明王朝,在经历正德末年的动荡与皇统危机后,迎来了一位新的主人。

当嘉靖皇帝登基的诏书颁布天下,钟鼓齐鸣响彻京师之时,被囚禁在诏狱之中的江彬,透过狭小的窗口,听着那遥远的声响,脸上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他知道,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时代开始了。而他所熟悉的一切,连同那个带给他荣耀与危难的先帝,都已成为了过去。紫禁城迎来了新主,但这座庞大帝国的未来,却因这场并不“标准”的入继,埋下了最初的、也是影响深远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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