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顺门的血迹被清水反复冲刷,终是淡去了痕迹,但那弥漫在紫禁城空气中的血腥气,却久久不散。嘉靖皇帝以雷霆手段赢得了“大礼议”的最终胜利,也彻底确立了自身不容置疑的权威。曾经声势浩大、以气节相标榜的“护礼派”官员,或死或贬,或缄口不言,朝堂为之一空。权力的真空,急需填补。而皇帝本人,在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博弈后,似乎也对日复一日的朝会、奏章感到了些许倦怠,他需要代理人,需要能精准执行他意志、却又不会威胁到他绝对权力的手杖。
于是,以“议礼”之功跃上权力舞台的张璁、桂萼等人,便成了新时代的第一批弄潮儿。
张璁,这位因一篇《大礼疏》而简在帝心的新贵,以其敏锐的政治嗅觉和毫不妥协的作风,迅速成为嘉靖皇帝最倚重的臂膀。他被超擢入阁,虽资历尚浅,但圣眷正隆,气势直逼那些久历宦海的老臣。他深知自己的权力完全来源于皇帝的信任,故而行事果决,锐意推行改革,一是为了巩固权位,二也是真有几分整顿积弊的抱负。
在皇帝的支持下,张璁联合桂萼等人,大力推行以清理勋贵庄田、遏制宦官势力、整顿科举学政为核心的“嘉靖新政”。他们奏请核查皇亲国戚、勋臣宦官非法侵占的民田,收归国有或发还原主,此举触及了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引来无数咒骂,却也暂时缓解了部分社会矛盾,为朝廷挽回了一些民心。同时,他们严格限制司礼监和宦官的权力,将批红之权更多地收归内阁,并改革科举,试图扭转空疏的学风。
这些举措,如同利刃,切割着正德以来留下的沉疴痼疾。朝野内外,对这位“骤贵”的阁臣,既有因其改革魄力而生的些许期待,更有因其手段酷烈、排斥异己而积累的深深敌意。张璁行走在宫禁之中,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表面恭顺目光背后隐藏的忌惮与怨恨。但他不在乎,他只需对深居西苑的皇帝负责。
然而,皇权的恩宠,从来如风中烛火,明灭不定。张�桂一党权势熏天,渐有垄断朝纲之势,这本身便犯了帝王大忌。加之他们推行的改革树敌过多,反对的声音通过各种渠道,终是传到了日渐崇信道教的嘉靖皇帝耳中。皇帝开始觉得,张璁固然能干,但似乎过于锋芒毕露,不够“沉稳”。
恰在此时,另一个身影进入了皇帝的视野。夏言,江西贵溪人,以才略气度著称。他并非“议礼派”核心,却在张璁与翰林院旧臣激烈斗争时,因支持更定祀典(符合嘉靖皇帝抬高其生父地位的需求)而受到赏识。夏言仪表堂堂,奏对清晰,文采斐然,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如何以更含蓄、更符合“大臣体统”的方式贯彻皇帝的意图,同时又能在清流中保持不错的声音。
嘉靖皇帝对夏言的青睐日增。一次经筵之后,皇帝特意留下夏言,询问他对时政的看法。夏言侃侃而谈,既指陈时弊,又不似张璁那般咄咄逼人,言语间充满了为君分忧的忠悃。皇帝听得入神,不觉已是日暮。此后,赐予麒麟服、银章,允其密折奏事,恩遇日隆。
张璁敏锐地察觉到了威胁。他不能容忍有人挑战他首席辅臣的地位,尤其是一个资历远不如他的人。于是,他联合桂萼,寻找夏言的错处,发动弹劾。指责他“假借清议,阴结朋党”,“所行新政,多有纰漏”。朝堂之上,再度风起云涌。
夏言面对攻击,并不硬抗,而是以退为进,上疏乞休,言辞恳切,全是为国为民之思,丝毫不提个人委屈。这种姿态,反而更赢得了皇帝的同情与信任。嘉靖帝下旨慰留,并严厉申饬了上书攻击夏言的官员。
几个回合下来,张璁非但未能扳倒夏言,反而让皇帝愈发觉得他气量狭小,不能容人。加之其推行的清丈田亩等政策,在地方执行中弊端丛生,怨声载道,也给了反对者攻击的口实。皇帝的耐心在一点点消磨。
嘉靖十四年,张璁因病多次请求致仕,皇帝最初优诏慰留,后来竟渐渐准了。随着张璁的离去,他那一系的官员也纷纷被调离要职。“张党”势力如冰雪消融,迅速瓦解。
夏言顺理成章地递补入阁,并在不久后成为首辅。他吸取了张璁的教训,为政更加注重平衡,一方面继续推行一些温和的改革,清理驿传、整顿边备,卓有成效;另一方面则着力结交宫中有势力的宦官,对皇帝沉迷斋醮之事,也往往能巧妙地予以迎合或至少不正面反对。他权势显赫,出入有八抬大轿,追随者甚众,时人称之为“夏桂洲”(以其籍贯称之),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然而,权力的高峰往往也是悬崖的边缘。夏言的强势和偶尔流露出的“士大夫气”(例如在是否赐给道士邵元节、陶仲文真人封号等问题上,他曾表示过保留意见),渐渐引起了嘉靖皇帝的不快。皇帝需要的是绝对顺从、能帮他处理好世俗政务、同时又不干涉他个人修玄爱好的“得力仆人”,而非一个有着独立意志的“合伙人”。
夏言尚未意识到,在他身后,一片新的、更阴沉的阴影正在悄然积聚。严嵩,这位同样以“青词”(献给天帝的奏章形式的骈文,嘉靖帝极看重)得幸的江西同乡,多年来一直隐忍蛰伏,对夏言执弟子礼,极为恭谨。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与夏言之间那微妙的裂痕。
严嵩工于心计,善于揣摩。他写的青词最合皇帝心意,他对皇帝的任何意向都无条件拥护,从不质疑。他像一条耐心的毒蛇,潜伏在夏言这棵大树的阴影下,等待着时机。他利用同乡关系,表面上对夏言唯命是从,背地里却悄悄收集着夏言的“过失”——某次奏对时不够恭顺,某次批答时未能体会圣意,甚至其家人在乡里的一些不端行为,都成了严嵩暗中记录在案的“罪证”。
夏言对此并非毫无察觉,但他过于自信,认为严嵩不过是个谄媚之徒,难成大器,并未真正放在心上。他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在一次关于收复河套的军事决策上,与皇帝产生了激烈的争执,虽然最终他的意见被采纳,但那强硬的姿态,已深深触怒了刚愎自用的嘉靖皇帝。
皇帝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一次,皇帝居西苑,秘令太监赐夏言香叶束发巾等道士服饰,命其入值西苑时穿戴,以示君臣同修之意。夏言认为此非人臣法服,拒不奉诏。而同时受赐的严嵩,却在召见时欣然穿戴,并冠以轻纱,精心修饰,皇帝大悦。
此事虽小,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清晰地表明,谁才是那个毫无保留、完全顺从的“自己人”。
嘉靖二十一年,借助一次日食带来的“天象示警”,以及严嵩父子精心罗织的“怨望讪谤”、“揽权纳贿”等罪名,嘉靖皇帝下旨,将夏言革职闲住。不久后,又寻由将其逮入诏狱,最终弃市。夏言的时代,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落幕。
严嵩,终于登上了首辅的宝座。他以古稀之年,凭借绝对的柔媚和精妙的权术,开启了长达十余年的专权时代。朝堂之上,张璁之锐,夏言之刚,皆已成过往云烟,如今弥漫的,是严氏父子一手遮天的阴翳。权臣迭起,你方唱罢我登场,而端坐西苑修道炼丹的嘉靖皇帝,则通过操纵和更迭这些“权臣”,牢牢掌控着这个庞大帝国的最终权柄,冷眼旁观着脚下的潮起潮落。只是,这频繁更迭的首辅,与愈发酷烈的党争,正在一点点侵蚀着大明王朝的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