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永寿宫的丹炉里,紫烟常年缭绕,将殿阁熏染得如同仙境。嘉靖皇帝朱厚熜深居于此,身着道袍,潜心玄修,追求着长生不老的渺茫仙梦。他将世俗政务,几乎全数委托给了那位须发皆白、言辞恭顺的首辅严嵩。于是,紫禁城的权力中心,无形中从乾清宫转移到了西苑,又从西苑,流转至严嵩位于京城西堂子胡同那座日益恢弘的府邸。
严嵩专权的时代,便在嘉靖皇帝对尘世的日渐疏离中,悄然降临,并绵延近二十载。
这位年过七旬的老者,以其无与伦比的“柔媚”和“精敏”,将皇权玩弄于股掌之上。他深知皇帝的两大命门:一是对修道长生的痴迷,二是对绝对权威的敏感与多疑。于是,他投其所好,臻于化境。
每日凌晨,严嵩必至西苑直庐,处理通政司送来的如山题本。他并非勤于政务,而是为了精准地筛选信息。凡是可能触动皇帝神经的边患、灾异、弹劾,或是需要皇帝劳神决策的复杂事项,大多被他悄悄压下,或轻描淡写地附上“已有成例”、“着该部议处”的票拟,使其沉没于文牍海洋。而各地呈报的祥瑞、歌颂皇帝修道功德的奏章,则被优先呈送御前。他更有一项无人能及的绝技——撰写青词。那些用华丽辞藻堆砌、以玄奥意象表达对上天敬意的骈文,经由他手,总能最契合皇帝的心意。往往皇帝于斋醮间隙,心有所感,口占数语,严嵩便能即刻领会,铺陈成篇,文采斐然,深得帝心。
皇帝愈发觉得,严嵩真乃“忠勤敏达”的社稷之臣,有他在外廷打理,自己便可安心修炼。他却不知,严嵩正是利用这种信息壁垒和情感迎合,将他隔绝在一个被精心粉饰的太平幻境之中。
严嵩的权术,不仅用于侍奉皇帝,更用于经营自家的“严氏江山”。其子严世蕃,虽相貌丑陋(眇一目),且无科举功名,却凭借父亲的权势,官至工部左侍郎,掌尚宝司事。此人聪明绝顶,尤擅揣摩圣意,更精通朝廷典章制度和财政出入,成了严嵩最得力的谋主和爪牙。父子二人,一在内阁执掌票拟,一在部院控制实务,内外呼应,将朝政牢牢把控。
想要升迁?可以,西堂子胡同的门房,自有“管家”接待,根据官职肥瘠、所求大小,明码标价,童叟无欺。“量官鬻爵”成了公开的秘密,京城遂有“嘉靖嘉靖,家家干净”之谣。想要办事?也行,六部诸司的公文,若无严氏父子的首肯,便是一纸空文。各地将领的升黜,边境战争的决策,甚至漕运盐政的利弊,无不需经严嵩之手。
对于那些不肯依附、甚至敢于上书弹劾的官员,严嵩的打击更是残酷无情。他利用皇帝的多疑,将一切弹劾都巧妙地引导为“结党营私”、“讪谤君父”。沈鍊、杨继盛等直言敢谏之臣,皆因弹劾严嵩而惨遭杀害。杨继盛在狱中受尽酷刑,临刑前赋诗:“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其声铮铮,其血殷殷,却未能撼动严嵩分毫,反而让朝臣更加噤若寒蝉。
严嵩的党羽,如鄢懋卿、赵文华等,遍布朝野,贪墨横行。他们替严氏父子搜刮钱财,排挤异己,构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权力网络。这个网络如同巨大的吸血虫,附着在大明帝国的肌体上,贪婪地吮吸着民脂民膏。国库日益空虚,边备逐渐废弛,而严家的财富却堆积如山,其府邸园林之奢华,堪比王侯。
然而,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严嵩的专权,终究也引起了深居西苑的嘉靖皇帝的隐约不安。皇帝虽沉迷修道,却并非昏聩到对朝局一无所知。边镇屡屡告急,财政捉襟见肘,民变时有发生,这些消息终究会通过各种渠道,零星地传入他的耳中。他开始觉得,严嵩似乎并非那么“无所不能”,甚至有些“老迈昏聩”。
更重要的是,严世蕃的跋扈和贪渎,引起了更多人的侧目。他利用职权,贪污军饷,甚至将手伸向了皇帝的斋醮用度,这触犯了皇帝的底线。而严嵩因年老,对儿子的行为有时也难以完全约束。
此时,另一个身影,正在严嵩巨大的阴影下,默默积蓄着力量。徐阶,松江华亭人,嘉靖二年探花,以沉稳机敏著称。他早已入阁,位居次辅,却始终对严嵩执礼甚恭,甚至在夏言被杀的恐怖氛围中,他亦能隐忍自保,从不与严嵩正面冲突。他像一块被河水冲刷得圆滑的卵石,静静地待在严嵩身边,等待着时机。
徐阶深知,要扳倒根深蒂固的严嵩,绝不能硬碰硬,必须等待皇帝对严嵩的信任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痕。他一方面继续撰写精妙的青词,保持圣眷;另一方面,则暗中结交同样对严氏父子不满的宦官,如司礼监太监黄锦等人,在皇帝身边埋下眼线。同时,他利用门生故吏,悄悄收集严世蕃贪赃枉法、结交藩王(景王)等更为致命的罪证。
嘉靖四十年,一场天灾成为了转折点。皇帝居住的永寿宫意外失火,化为灰烬。皇帝欲另建新宫,严嵩却奏请皇帝暂居空间狭小的南宫(明英宗被幽禁之所),此举大大触怒了迷信且讲究的嘉靖皇帝。而徐阶则立即建议利用三大殿余料,迅速为皇帝建造新宫,深合帝意。两相对比,皇帝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
此后,借助道士蓝道行以“乩仙”之名,说出“贤如徐阶,忠如杨博,不肖如嵩”的“天语”,以及御史邹应龙看准时机,避重就轻,专劾严世蕃“通贿、乱政、谋逆”等罪的奏疏,嘉靖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
嘉靖四十一年,皇帝下诏,令严嵩致仕,将其子严世蕃逮入诏狱。后来,严世蕃以“通倭”、“聚众谋逆”等大罪被处斩,严嵩家产被抄没,其党羽纷纷落马。这位权倾朝野近二十年的老臣,最终在贫病交加中,寄食于墓舍而死。
严嵩专权的时代,以一种凄惨的方式落幕。它留给大明王朝的,是一个吏治腐败、边防松弛、国库空虚的烂摊子,以及士林风气被严重摧残的后遗症。而接替严嵩担任首辅的徐阶,面对这满目疮痍的帝国,又将如何施为?他能否挽狂澜于既倒?这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但至少,笼罩朝堂近二十年的严氏阴云,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