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父子虽已倒台,但其近二十年专权所留下的巨大阴影,并未随着西堂子胡同那座豪华府邸的被查封而立刻消散。朝纲废弛,吏治腐败,边备空虚,民生日蹙,整个帝国仿佛一个久病缠身的巨人,步履维艰。而那位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嘉靖皇帝朱厚熜,却依然深居在西苑的万寿宫中,继续着他那虚无缥缈的长生梦。斋醮的香烟依旧缭绕,青词的颂唱依旧不绝,似乎外间的疮痍与悲苦,都与这方“仙境”毫无干系。
新上任的首辅徐阶,虽有意拨乱反正,但他为人谨慎,深知皇帝秉性,改革举措多是润物细无声,力求稳妥,不敢有丝毫激进,生怕触怒圣意,重蹈夏言覆辙。于是,在严嵩倒台后的一段日子里,朝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一种淤积着失望与焦虑的平静。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平静中,一个身影,决定以最惨烈的方式,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
海瑞,字汝贤,号刚峰,海南琼山人。他并非科举高第,以举人出身,累官至户部云南司主事,一个位卑言轻的六品京官。然而,此人素以刚直不阿、清廉如水闻名。在浙江淳安、江西兴国等地任知县时,他便已“搏击豪强,抚恤穷弱”,迫使路过的权相胡宗宪之子交出索贿,挡了巡盐御史鄢懋卿的仪仗,其“海笔架”(因其刚硬如笔架)的名声早已在官场流传。他目睹严嵩虽倒,但朝政依旧因循,皇帝依旧昏聩,天下百姓依旧困苦,一股“以天下为己任”的浩然之气在他胸中激荡,促使他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上书直谏皇帝!
他知道,这将是一条不归路。在动笔之前,他遣散了仆从,购置了一口薄棺,决绝地与家人诀别,将后事一一安排妥当。然后,在那间清冷的官舍中,他秉烛夜书,将自己积郁多年的愤懑、忧虑与忠诚,化作字字千钧的诤言。
这便是后世称为“天下第一疏”的《治安疏》。
奏疏的开篇,海瑞便以石破天惊之语,直指皇帝心窝:“陛下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反刚明之质而误用之。至谓遐举可得,一意修真,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 他毫不留情地批判皇帝沉迷修道,荒废朝政,致使纲纪败坏。
接着,他历数皇帝的过失:“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 他将天下的动荡、百姓的苦难,直接归咎于皇帝的失德与昏聩。他甚至引用民间讥讽之语:“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这等言语,可谓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他更直言不讳地指出皇帝修道之虚妄:“且陛下之误多矣,其大端在于斋醮。斋醮所以求长生也。自古圣贤止说修身立命,止说顺受其正,未闻有所谓长生之说。” 他痛心疾首地写道:“尧、舜、禹、汤、文、武之君,圣之盛也,未能久世不终。下之亦未见方外士自汉、唐、宋存至今日。陛下受术于陶仲文,以师称之。仲文则既死矣。彼不长生,而陛下何独求之?”
在奏疏的结尾,海瑞提出了他的恳求:“陛下诚知斋醮无益,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与宰相、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之积误,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间……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这封奏疏,如同一道撕裂黑暗夜空的闪电,瞬间震惊了整个朝野。通政司的官员接到这封奏疏时,双手颤抖,面如土色,不敢呈送。但海瑞早已将副本散出,一时间,奏疏内容在京城士大夫间秘密传抄,人人变色,既为海瑞的胆量震惊,也为他即将到来的命运感到恐惧。
奏疏最终还是被送到了西苑万寿宫。可以想见,嘉靖皇帝阅此奏疏时的震怒。他气得浑身发抖,将奏疏狠狠摔在地上,对左右咆哮:“快把他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太监黄锦在旁跪奏:“此人素有痴名。闻其上疏时,自知触忤当死,市一棺,诀妻子,待罪于朝,僮仆亦奔散无留者,是不遁也。” 意思是,海瑞早就买好棺材,遣散家人,根本就没打算跑。
皇帝闻言,默然良久,复又取疏读之,一日内反复再三。他时而暴怒如雷,时而长吁短叹。这封奏疏,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将他二十多年的荒唐、自私与昏聩,照得无处遁形。他被深深刺痛了,那字句如同鞭子,抽打在他那颗早已被虚荣和长生梦包裹的心上。他不得不承认,海瑞所说的,大多是事实。但这种承认,带来的不是悔悟,而是更深的羞愤与杀意。
“此人可比比干,但朕非纣也!” 皇帝最终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不能杀海瑞,因为杀了海瑞,他就真的成了史书上的纣王。但他也绝不能饶恕这个如此羞辱他的小臣。
最终,嘉靖皇帝下旨,将海瑞打入诏狱,究治主使之人。刑部揣摩上意,拟定绞刑,但嘉靖皇帝却迟迟没有批复。他将海瑞的奏疏留中,将海瑞这个人也“留中”在了暗无天日的诏狱之中。他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存着一丝被这极端忠谏所触动的、极其微弱的清明?
海瑞下狱,在朝野引起了巨大的震动。无数官员为其刚直忠勇所感,虽不敢明目张胆地营救,但同情与敬佩之心暗涌。他的存在,如同一把标尺,衡量着士人的良知与气节。而嘉靖皇帝,在经此巨大刺激后,身体与精神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健康状况急转直下。
海瑞以他的血性之谏,完成了对这个昏聩时代最激烈、最悲壮的控诉。他的身躯被囚于囹圄,但他的精神,却如同一座巍峨的丰碑,矗立在那日渐沉沦的晚明时空之中,警示着后人,何为忠臣,何为气节。这殷红的忠臣血,虽未能立刻唤醒沉迷的帝王,却深深地浸染了史册,昭示着这个王朝内在的腐朽与即将到来的、更剧烈的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