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登基后的紫禁城,表面上维持着新君临朝的肃穆气象,实则权力结构已悄然重塑。随着高拱被逐,内廷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与两宫太后(尤其是万历生母李太后)紧密联结,外廷则由新任首辅张居正以帝师身份独揽大权。一个以“太后—冯保—张居正”为轴心的铁三角稳固形成,而年幼的万历皇帝,则在这个权力框架内,开始了他在张先生严格教导下的帝王启蒙教育。
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湖广江陵人。他历经嘉靖、隆庆两朝沉浮,早已对大明帝国的沉疴痼疾洞若观火。如今,天时(主少国疑)、地利(位居首辅)、人和(内廷支持)皆备,他决心以雷霆手段,推行一场旨在富国强兵的全方位改革,史称“万历新政”或“张居正改革”。其核心,在于“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中心目标则是扭转嘉靖以来“吏治因循、财政窘迫、边防废弛”的危局。
改革的第一把火,便烧向了瘫痪臃肿的官僚体系。万历元年,张居正奏请推行“考成法”。此法规定:六部、都察院将所属官员应办事务,酌量道路远近、事情缓急,订立期限,记录在三本账簿上。一本由部院留底,一本送六科备案,一本呈交内阁查考。六科负责稽查六部执行情况,每半年上报一次,对拖延积压之事进行参奏;内阁则通过六科控制六部,并根据考核结果,决定官员的升迁黜陟。
“考成法”如同一道紧箍咒,套在了整个官僚集团的头上。它打破了以往考核流于形式的弊病,将政务办理的效率与官员的仕途直接挂钩,实现了“月有考,岁有稽”,使得“政令万里,朝下而夕奉行”。以往拖沓推诿的官场风气为之一肃,行政效率显著提高。然而,此法也极大地强化了内阁(实为张居正个人)的权力,使其能够通过控制考核,有效驱使整个官僚机器为其改革目标服务,难免有“权侵部院”之讥。
在整顿吏治的同时,张居正也深知帝国财政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赋役制度混乱,豪强地主隐匿田产,转嫁负担,导致“富者田连阡陌,竟少丁差;贫者地无立锥,反多徭役”。在清丈全国土地(详后)的基础上,张居正于万历九年,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推行“一条鞭法”。
此法乃是将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各种杂征、土贡悉数合并,折算成银两征收,统一上缴。力役则由官府雇人应役。简化了税制,减少了官吏层层盘剥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它将大部分税收货币化,适应了当时商品经济发展和白银大量流入(得益于隆庆开关)的趋势。
“一条鞭法”的推行,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摊丁入亩”,减轻了无地少地农民的负担,增加了国家的财政收入。史载,至万历十年左右,太仓(中央银库)积银达四百余万两,太仆寺(马政机构,亦存贮帑银)积银逾千万,国库充盈程度为明中叶以来所未有。然而,此法在执行中也存在弊端,如银两熔铸的火耗往往成为地方官新的盘剥借口,且将徭役完全折银,在遇到大型工程或战事时,容易出现雇役困难。
为了给“一条鞭法”提供可靠依据,张居正顶住巨大压力,于万历六年下令清丈全国土地。他任用张学颜为户部尚书,主持此事,要求各地“丈田亩、清浮粮”,严厉打击豪强地主隐匿田产的行为。尽管在清丈过程中,一些地方官为求政绩,存在“短缩步弓,虚增地亩”以加赋的现象,但总体上,这次大规模清丈基本摸清了帝国的田产底数,查出大量隐匿土地,为公平赋税奠定了基础。
在军事上,张居正任用并全力支持戚继光镇守蓟州、李成梁镇守辽东。他给予戚继光极大的信任和自主权,使其能够充分施展才能,修筑边墙,整顿营伍,训练车步骑混合兵团,打造了一支威震漠北的“戚家军”,使得蓟门晏然。而李成梁则在辽东屡破鞑靼、女真各部,武功赫赫。张居正还重用潘季驯,委以其治理黄河、淮河、运河的重任。潘季驯提出“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策略,卓有成效,保障了漕运畅通和沿岸民生。
张居正的改革,并非仅限于具体政策。他深知皇帝教育的重要性,亲自为小皇帝编纂《帝鉴图说》,选取历代明君贤臣的事迹和昏主佞臣的劣迹,配以插图和解说,深入浅出,寓教于乐。他为万历安排的经筵日讲极其严格,要求皇帝反复研读经史,探究治国之道。在张居正和李太后的严格管教下,少年万历对这位“张先生”既敬且畏,言听计从。
然而,张居正秉政的十年,也是其个人权威达到顶峰的十年。他以“非常之事,待非常之人”自况,行事果决,甚至有些专断。考成法使内阁权力空前集中,六部几成属吏;他打击政敌不遗余力,对批评其改革的言论往往予以压制;其家人子弟在家乡江陵,也难免倚仗其权势,行事多有跋扈之处。这些都为日后反张势力的反弹埋下了伏笔。
尽管如此,张居正改革在短期内取得的成效是显著的。史称其时“太仓粟可支数年,积金至四百余万。成君德,抑近幸,严考成,综名实,清邮传,核地亩,一时治绩炳然”。大明王朝呈现出嘉靖、隆庆以来未曾有过的中兴气象。然而,这盛世的光芒,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张居正个人的权威和铁腕手段。当这位“救时宰相”一旦倒下,他所构建的改革大厦,以及他与少年皇帝之间那微妙而复杂的师生君臣关系,又将面临怎样的考验?帝国的航船,在张居正的强力驱动下正破浪前行,但水下潜藏的暗礁,已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