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的改革,如同一场旨在唤醒沉睡巨人的猛烈刺激。而“考成法”,便是这刺激最先触及、也最敏感的神经中枢——官僚体系。在张居正看来,嘉靖、隆庆以来政令不行、效率低下的根本原因,在于吏治的腐败与因循。官员们或热衷于清谈空议,或沉溺于钻营奔竞,对实际政务则能拖则拖,敷衍塞责。整个庞大的帝国机器,锈迹斑斑,运转失灵。欲挽狂澜,必先整饬吏治;欲整饬吏治,必先确立一套清晰、严厉且可执行的考核标准。于是,“考成法”应运而生,成为张居正改革组合拳中,最先挥出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万历元年,张居正正式奏请推行“考成法”。其核心设计,充满了法家的精密与严苛。他规定:中央六部、都察院等衙门,必须将所属官员应办之事务,根据事情的轻重缓急和路途的远近,明确规定处理完毕的期限,并分别登记在三本格式统一的文簿之上。一本由各部院自己留存底册,一本则送至相对应的六科给事中处备案,而最重要的一本,则必须呈交内阁,以备查考。
这看似简单的“三簿记”制度,实则构建了一个环环相扣、相互制约的监督体系。六科给事中,职司“封驳”与“稽查”,原本就对六部有监察之权。“考成法”赋予了他们更具体的任务:根据文簿记录,逐月核查六部政务的完成情况。对于按期完成者,记录在案;对于逾期未办或办理不力者,六科有权直接向皇帝参奏,追究相关官员的责任。而内阁,则通过审阅和比对这第三本文簿,不仅能够清晰地掌握天下政务的进展,更能通过六科,有效地驱动和考核六部乃至地方各级官员。
张居正为“考成法”设定了明确的流程:“月有考,岁有稽,不惟使声必中实,事可责成,即建言立法者,亦虑其终之罔效,不敢不慎其始矣。” 这意味着,所有政务,每月都要有考核,每年都要有稽查。这不仅要求官员的汇报必须实事求是,事情必须落到实处,就连那些提出建议、制定政策的人,也要考虑到最终的效果,不敢在开始时不慎重。
“考成法”的实施,如同在死水潭中投入了一块巨石。以往那种“一纸文书下行,有若故纸;一番议论上陈,徒成虚文”的官场积习,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官员们突然发现,他们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将上级的命令束之高阁,或者用华丽的辞藻撰写空洞的汇报来应付差事。每一件交办的事项,都有明确的期限,都有六科和内阁的眼睛在盯着。办事的效率,直接与自己的仕途荣辱挂钩。
史载,自“考成法”行,“自考成法一立,数十年废弛从积之政,渐次修举”。以往拖延数年的积案得到清理,搁置已久的工程得以复工,滞纳多年的赋税得以追征。朝廷政令的传达和执行速度大大加快,往往“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帝国的行政机器,在张居正的强力鞭策下,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然而,这种依靠严刑峻法驱动的高效率,也带来了不可避免的副作用和激烈反弹。
首先,“考成法”极大地强化了内阁,尤其是张居正个人的权力。通过控制考核文簿和经由六科驱动部院,张居正实际上将决策与执行大权高度集中于己手。六部堂官几乎成了他的属吏,言官(监察官员)的监督职能也在很大程度上被纳入考成体系,成为执行政令的工具。这固然提高了效率,却也打破了明朝前期以来形成的部院、科道、内阁相互制衡的政治格局,引发了“权侵部院”、“阁臣操权过重”的批评。不少士大夫私下议论,认为张居正此举是“以丞相自居”,有违太祖罢丞相、权分六部的祖制。
其次,在强大的考核压力下,一些官员为了追求政绩,避免受到惩罚,难免走向急功近利,甚至不惜弄虚作假。在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的过程中,某些地方官为了尽快完成指标,显示政策成效,便采用“短缩步弓”(减小丈量土地的弓尺标准)的方法,虚报垦田数额,从而变相加赋,加重了百姓负担。这种“唯上是图”的风气,虽然短期内提升了数字上的业绩,却损害了改革的实际效果和民心基础。
再者,“考成法”对官员的约束极其严格,动辄得咎。张居正为推行改革,不惜使用雷霆手段,“锄强戮凶,剔奸厘弊”,对反对者或执行不力者,罢黜、降级、罚俸,毫不留情。这固然震慑了官僚集团,保证了政令的畅通,但也使得朝堂之上,噤若寒蝉,敢于直谏的风气受到压制。一些官员或曲意逢迎,或明哲保身,官场的活力与创造力在一定程度上被窒息。
尽管阻力重重,张居正依然凭借其非凡的意志力和李太后、冯保的坚定支持,将“考成法”强力推行下去。他深知,不用重典,难治沉疴;不立威权,难行新政。通过“考成法”,他成功地建立了一个以效率为导向、以他本人为顶点的垂直指挥系统,为后续的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巩固边防等一系列改革措施,扫清了官僚体系内部的障碍。
“考成肃纪”的十年,是明朝官僚体系被强力整肃、行政效率达到峰值的十年。它如同一剂猛药,暂时激活了帝国僵化的躯体。然而,这剂药的药性过于刚猛,其疗效高度依赖于张居正个人的权威。当这个绝对的权威消失,那些被暂时压抑的矛盾、那些对严刑峻法的反弹、那些因权力过度集中而产生的不满,是否会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反扑?而被“考成法”紧紧束缚的官僚集团,在失去那根时刻鞭策的“银鞭”之后,是会继续保持高效,还是会迅速滑向另一个极端的因循与涣散?这一切,都预示着“人亡政息”的悲剧,或许已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