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的灵柩在官方的哀荣与私下的窃喜中,缓缓南归江陵。北京城上空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表面上是失去擎天柱的悲痛,暗地里却是权力真空带来的躁动与清算前的死寂。万历皇帝朱翊钧,这个在张先生阴影下成长了十年的青年天子,内心深处那股被长期压抑的、对绝对权力和自由意志的渴望,如同地火般奔涌,亟待喷发。
清算的序幕,由内廷拉开。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这个张居正最紧密的政治盟友、皇帝从小畏惧的“大伴”,首当其冲。张居正甫一去世,那些平素对冯保贪横专权敢怒不敢言的宦官和朝臣,便嗅到了机会。万历十一年初,宦官张鲸、张诚等率先发难,密奏冯保“欺君蠹国、贪横不法”,其家资富厚胜过皇家。这些指控,精准地触动了万历皇帝那颗对财富充满贪欲、对权阉早已不满的心弦。
皇帝几乎未作犹豫,便下诏查抄冯保家产,并将其贬至南京孝陵闲住。抄家所得,仅金银珠宝就价值巨万,这深深刺激了年轻的皇帝,也让他更加确信,这些所谓的“忠臣”、“伴当”,无一不是欺瞒他、盘剥国家的蛀虫。冯保的迅速倒台,是一个明确的信号:那个由张居正、冯保和李太后构成的,曾经坚不可摧的权力三角,已然崩塌。而皇帝,正要亲手收回那旁落已久的权柄。
扳倒冯保,仅仅是皇帝亲政和泄愤的第一步。真正的风暴,很快席卷至张居正及其家族。导火索是辽王王妃的上书。辽王朱宪㸅早在隆庆年间便被废为庶人,其家族一直认为这是张居正构陷所致,怀恨在心。此刻,他们看准时机,上书控告张居正当年为侵占辽王府邸财产,罗织罪名陷害辽王。
这封诉状,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那些在“考成法”下战战兢兢、因改革而利益受损的官员,那些因张居正专权而仕途受阻的士人,那些单纯出于嫉妒或迎合圣意的投机者,纷纷闻风而动。弹劾张居正的奏疏,顷刻间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御案。
指控五花八门,不断升级。从最初的“专权擅政”、“威福自用”,到后来的“谋逆篡位”、“僭越陵寝”(指其母葬礼逾制),甚至其子张嗣修、张懋修科举高中,也被指为是凭借父势舞弊而得。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在皇帝的默许甚至纵容下,一场对张居正及其政策的全面否定和清算,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万历皇帝的态度,从最初的优容抚恤,急剧转变为冷酷无情的清算者。他下诏追夺张居正“上柱国”太师封号和“文忠”谥号,其子锦衣卫指挥张简修被革职。这还不够,万历十一年四月,在言官们连篇累牍的弹劾和辽王府案的发酵下,皇帝终于下达了那道最残酷的旨意:抄没张居正江陵老家全部家产,并派司礼监太监张诚、刑部右侍郎丘橓前往主持。
抄家的过程,惨烈至极。由于消息封锁,张家对此毫无准备。当如狼似虎的官校缇骑闯入那座曾经显赫无比的府邸时,等待张家的是一场灭顶之灾。官员们为了逼问出传说中的“二百万两藏银”,对张居正的家人严刑拷打。其长子、礼部主事张敬修不堪受辱,自缢身亡,临死前写下血书,字字泣血:“……身名灰灭,骨肉星散…………邱侍郎(丘橓)、任内官(任某,太监)……活拷频死,诈银二万两…………” 其弟张懋修投井未死,侥幸得存,其他子侄、仆役饿死、自尽者多达十数人。曾经的门生故吏,无人敢出面援手,世态炎凉,一至于斯。
最终,抄家所得,远不及传言。据官方统计,黄金仅二千四百余两,白银十万七千余两,良田八万余亩,以及宅邸、衣物等,与冯保家产相比尚且不如,更遑论传说中的二百万之巨。这场以追赃为名的抄家,其残酷性与实际所得的巨大落差,暴露了清算运动的非理性与报复性质,也让许多原本对张居正专权不满的士大夫心生寒意。
张居正的倒台,不仅仅是其个人和家族的悲剧,更是一场波及朝野的政治大地震。其生前重用的官员,纷纷遭到清洗或排挤。“考成法”被彻底废除,官僚体系瞬间失去了紧箍咒,效率一落千丈,因循苟且之风复炽。“一条鞭法”虽未明废,但在执行中弊端丛生,地方官吏恣意加征“火耗”,改革成果几乎荡然无存。名将戚继光被调离蓟镇,不久郁郁而终;潘季驯等能吏也遭贬斥。边备、水利等关乎国计民生的事业,随之弛废。
这场清算风波,表面上是万历皇帝挣脱束缚、彰显权威的胜利,实则开启了一个更糟糕的时代。它彻底摧毁了张居正苦心经营十年的改革成果,使得明王朝失去了最后一次自上而下、系统性的自救机会。皇帝在宣泄了积郁多年的压抑后,似乎也对繁琐的朝政失去了耐心,逐渐沉溺于深宫享乐与敛财之中。而朝堂之上,因张居正时代压制而暂时潜伏的党派纷争,则开始抬头并迅速激化。
清算的尘埃落定之后,留下的不是一个焕然一新的朝廷,而是一个元气大伤、方向迷失的帝国。人亡政息,党争始起,大明王朝的暮色,在这场席卷一切的清算风波后,愈发深沉了。那根曾试图鞭策帝国前行的“银鞭”,如今化作了一条缠绕在帝国脖颈上的绞索,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