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长达数十年的怠政,如同抽去了帝国中枢的定海神针,不仅导致政务瘫痪、边防松弛,更在无形中催生并加剧了另一场足以吞噬王朝根基的祸患——党争。当正常的政治运作渠道因皇权的长期缺位而阻塞,当官员的升迁黜陟失去公允透明的标准,权力与利益的角逐便不可避免地转向非正式的、以人际关系和地缘纽带为基础的派系斗争。在这片由怠政造就的政治废墟上,朋党的幼苗破土而出,并迅速蔓生滋长。
党争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国本之争”的激荡。在那场持续十五年的立储风暴中,官员们因立场不同而分野。那些坚持“立长”原则、不畏贬谪、敢于直谏的官员,如顾宪成、高攀龙、邹元标等人,逐渐在士林中赢得了声誉,被视为清流砥柱。而另一些态度暧昧、或被认为依附郑贵妃势力、试图迎合帝意以图进身的官员,则被归为另一阵营。这场争论,不仅撕裂了君臣关系,也在文官集团内部划下了深刻的裂痕,为日后更激烈的党派对立埋下了伏笔。
万历二十二年,发生在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身上的一件小事,成为了一个标志性的事件。顾宪成,南直隶无锡人,为人刚直,在“国本之争”中力主册立皇长子,声望卓著。因在推举内阁大学士的人选问题上触怒皇帝,被削籍革职,返回故乡无锡。回到家乡的顾宪成,并未就此沉寂。他与弟弟顾允成以及好友高攀龙、钱一本、薛敷教、史孟麟等一批同样因言遭贬或辞官归乡的士大夫,怀着“志在世道”的抱负,于万历三十二年,在北宋著名学者杨时讲学旧址——无锡城东的东林书院,发起修复并聚众讲学。
他们并非仅仅探讨心性义理,而是“讽议朝政,裁量人物”,将讲学与评议时政紧密结合。顾宪成为书院题写的那副著名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精准地概括了他们的宗旨。东林书院很快便成为全国舆论的中心,吸引了大量不满朝局、怀抱理想的士人前来听讲、交流。他们通过书信往来、门生故吏网络,形成了一个声气相求、遥相呼应的政治群体,被时人称为“东林党”。
东林党人以“清流”自居,他们的政治主张,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反对矿监税使的横征暴敛,要求减轻民困;主张整顿吏治,起用正直有为的官员;强调儒家道统,抨击一切他们认为败坏朝纲、背离礼教的行为和人品。他们的议论,往往切中时弊,在道义上占据高地,赢得了朝野许多士大夫和底层民众的同情与支持。
然而,东林党的崛起及其激进的评议风格,也必然地引来了反感和对抗。那些在政治上与东林意见相左,或因利益受损而敌视东林的官员,也逐渐集结起来。他们大多是在京的掌权官员,或因地域关系(如籍贯为山东的齐党、湖广的楚党、浙江的浙党、南直隶宣城地区的宣党),或因政治立场相近而结成同盟,共同对抗东林党。这些派系,被统称为“齐楚浙党”或其他非东林势力。
党争的焦点,最初围绕具体的人事任免和政策分歧展开。例如,在“京察”(对京官的考核)和“外察”(对地方官的考核)中,不同派系互相倾轧,力图将对方排挤出朝。东林党人往往利用其舆论优势,猛烈抨击对手“贪墨”、“邪佞”;而非东林官员则利用其在朝中的实权,设法阻挠东林系官员的升迁,并寻找机会打击东林书院的讲学活动。
随着斗争的激化,党争逐渐脱离了政见之争的范畴,演变为意气用事、门户森严的朋党倾轧。争论的议题不再仅仅是政策的是非,更多地变成了“君子”与“小人”、“正”与“邪”的标签化攻击。官员的才能和政绩退居次要,其所属的党派阵营成了决定其仕途的关键。奏疏往来,多是攻讦之词;朝堂议事,常为党同伐异。国家的公器,沦为了党派私斗的工具。
万历末期,几起重大的政治事件更是将党争推向了高潮。围绕“梃击案”(万历四十三年,男子张差持木棍闯入太子东宫伤人,引发是否由郑贵妃指使谋害太子的争议),东林党人与非东林官员展开了激烈的交锋,互相指责对方包藏祸心。此案虽然最终以处死张差、含糊结案告终,但双方积怨更深。
皇帝的怠政,在这场日益激烈的党争中,扮演了极其恶劣的角色。他对于臣下的互相攻讦,往往采取置身事外、听之任之的态度,甚至有时利用党派之间的矛盾来平衡朝局,维持自己超然的地位。这种不作为,无疑纵容和鼓励了党争的蔓延。中央政府的权威在无休止的内耗中不断流失,行政效率低下到了极点,许多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决策,都因党争而搁浅。
党争初起的万历朝后期,大明王朝已然呈现出一幅诡异的图景:皇帝在深宫万事不理,朝堂之上却是吵吵嚷嚷,派系林立。北方的女真首领努尔哈赤正在统一各部,窥伺辽东;各地的灾荒与民变此起彼伏。然而,帝国的精英们,却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内部的争斗之中。东林党与齐楚浙党等派系的对抗,如同癌细胞一样,在帝国肌体内扩散,消耗着其最后的生命力。这初起的党争之风,预示着在接下来的天启、崇祯两朝,更为惨烈的政治风暴即将来临,直至将这个庞大的王朝彻底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