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皇帝朱由校沉溺于木工房的斧凿声中,将帝国的权柄视若无物。这片巨大的权力真空,迅速被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魏忠贤及其对食伙伴、奉圣夫人客氏所填充。天启初年东林党人短暂主导的“众正盈朝”局面,如同昙花一现,迅速被魏忠贤一手打造的、笼罩整个帝国的阉党恐怖阴云所取代。
魏忠贤的崛起,本身就是一个权力异化的典型。他本是无赖出身,目不识丁,却凭借其狡黠阴狠和与客氏的特殊关系,在天启皇帝登基后迅速攫取了内廷最高权力。他深知自己权力的唯一来源是皇帝的信任,而皇帝唯一的兴趣在于木工。于是,他极尽谄媚之能事,投皇帝所好,并总是选择在皇帝引绳削墨、兴致最浓之时,捧着紧急公文前去请示。被扰了兴致的皇帝不胜其烦,往往看也不看,便挥手让他自行处理。就这样,代表皇权的“批红”之权,实质上落入了魏忠贤之手。
掌握了批红权,就意味着掌握了帝国政务的最终决定权。魏忠贤利用这一权力,开始系统地清除异己,首要目标便是那些不断上书弹劾他、试图维护朝纲的东林党人。他与那些在万历以来党争中败下阵来、或急于寻求新靠山的非东林官员,如崔呈秀、田尔耕、许显纯、顾秉谦、魏广微等人,结成了牢固的“阉党”联盟。
为了彻底铲除东林势力,魏忠贤动用了最残酷的工具——厂卫制度。他亲掌东厂,又让其亲信田尔耕、许显纯分别掌控锦衣卫和北镇抚司,将特务机关变成了他私人的刑讯逼供和屠杀机器。他们罗织罪名,构陷忠良,制造了一系列骇人听闻的冤狱。
天启四年,阉党借“汪文言案”开端,开始大规模迫害东林党人。汪文言虽非东林核心,但交游广泛,与东林关系密切。他被捕后,在严刑拷打下,阉党试图逼他诬陷杨涟、左光斗等人接受辽东经略熊廷弼的贿赂。汪文言备受酷刑,始终不屈,临死前仰天大呼:“世岂有贪赃杨大洪(杨涟)哉!” 然而,他的气节并未能阻止阉党的阴谋。
天启五年,魏忠贤罗织罪名,将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等六人逮入诏狱,是为“前六君子”。在许显纯主持的北镇抚司狱中,他们遭受了非人的酷刑。“全刑”加身——械、镣、棍、拶、夹棍轮流伺候,旧伤未愈,新伤复加。杨涟被土囊压身,铁钉贯耳;左光斗面额焦烂,膝下筋骨尽脱。他们皆在极度痛苦中惨死狱中,杨涟死时,身上还压着沉重的土袋,耳朵里钉着铁钉,状极惨烈。
紧接着,天启六年,魏忠贤再兴大狱,将周起元、周顺昌、高攀龙、周宗建、缪昌期、李应升、黄尊素等七人(高攀龙在逮捕前投水自尽,实为六人死于狱中)逮捕杀害,是为“后七君子”。高攀龙留下“辱臣身以辱国,臣不敢也”的遗言,从容赴死。周顺昌在狱中痛骂魏忠贤,被许显纯用铜锤击落满口牙齿,仍骂不绝口,最终被秘密处死。
这两次大狱,仅仅是魏忠贤恐怖统治的缩影。在此期间,被罢黜、囚禁、杀害的东林党人及其同情者不计其数。朝廷为之一空,士林噤若寒蝉。魏忠贤还下令“拆毁天下书院”,禁止讲学,试图从思想和舆论上彻底扼杀东林党。
在血腥镇压的同时,魏忠贤及其阉党还掀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个人崇拜狂潮。各地官员,为了巴结这位“九千岁”,争先恐后地为他建立生祠。生祠建造得穷极壮丽,“一祠之费,多者数十万,少者数万”,耗费了大量民脂民膏。祠中供奉魏忠贤塑像,官员入祠必须跪拜,口称“九千岁”,甚至有官员提出“并尊孔子与魏公”,其僭越狂妄,亘古未有。当浙江巡抚潘汝桢首倡建生祠的奏疏送到御前时,天启皇帝非但不制止,反而欣然批准,并赐祠名“普德”,这无疑更加助长了此风的蔓延。
魏忠贤的亲属、党羽也鸡犬升天。其侄魏良卿被封为宁国公,魏良栋封东安侯,连尚在襁褓的从孙魏鹏翼也被封为安平伯。客氏的儿子侯国兴、弟弟客光先等俱任高官。崔呈秀、田尔耕、许显纯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等阉党核心成员,把持了从中央到地方的许多关键职位,贪赃枉法,无恶不作。
朝政在魏阉的把持下,彻底陷入了黑暗与混乱。正直之士被屠戮殆尽,剩下的要么是阉党爪牙,要么是明哲保身的缄默者。边事方面,尽管有孙承宗、袁崇焕等能臣勉力支撑,取得了宁远、宁锦等局部胜利,但整体战略仍处于被动。国内则天灾人祸不断,而朝廷的赈济却因吏治腐败和党争内耗而难以有效落实,民变苗头已经开始显现。
天启七年八月,木匠皇帝朱由校病逝。他的死,成为了局势转折的契机。魏忠贤失去了权力的唯一来源,其精心构建的恐怖大厦,根基已然动摇。即位的新君崇祯皇帝朱由检,早已对魏阉集团的倒行逆施深恶痛绝。一场对阉党势力的清算,即将到来。然而,魏忠贤数年乱政所带来的创伤——士气的摧折、吏治的败坏、国库的空虚、民心的离散——已深深植入帝国的肌体,绝非简单的清算所能治愈。大明王朝,在经历了魏阉乱政这场空前的内耗之后,已然元气大伤,步履蹒跚地走向了它的最后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