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年间,魏忠贤阉党的恐怖统治如同一张巨大的黑网,笼罩了整个大明王朝。而这张网首要捕捉和摧毁的目标,便是以气节相砥砺、以清议干朝政的东林党人。自天启四年始,一场针对东林志士的系统性、毁灭性清洗,在帝国的心脏和各地惨烈上演,无数忠贞之士的鲜血,染红了诏狱的墙壁,也浸透了晚明史册最悲壮的一页。
这场清洗的序曲,是“汪文言案”。汪文言虽非东林核心成员,但他交游广阔,与杨涟、左光斗等东林领袖过从甚密,且为人侠义,多次为东林党人出谋划策,穿针引线。天启四年,阉党首先将矛头指向了这个“纽带”式的人物,将其逮捕下狱。北镇抚司指挥使许显纯,这个阉党的头号酷吏,对汪文言施以酷刑,企图逼他诬陷杨涟、左光斗等人接受辽东经略熊廷弼的巨额贿赂。汪文言虽一介布衣,却铁骨铮铮,面对非刑拷打,始终不屈,厉声对许显纯道:“尔莫妄书,异时吾当与面质!” 直至被活活打死在狱中,他仍坚持清白,临死前奋力高呼:“世岂有贪赃杨大洪(杨涟字)哉!” 其声悲壮,闻者动容。然而,他的气节并未能阻止阉党的构陷,许显纯依然捏造了口供,为后续的大狱铺平了道路。
天启五年,血腥的帷幕正式拉开。魏忠贤罗织罪名,将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等六位东林骨干逮入诏狱,史称“前六君子”或“六君子之狱”。
杨涟,这位在“移宫案”中挺身而出、拥立天启帝的顾命大臣,早已因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条大罪而成为阉党的眼中钉。在暗无天日的北镇抚司狱中,他遭受了最残酷的折磨。许显纯命人对他施以“全刑”——械、镣、棍、拶、夹棍五毒备至,遍体鳞伤。为逼取诬陷熊廷弼行贿的假供,甚至用铜锤砸其胸膛,肋骨寸断;以土囊压身,铁钉贯耳。杨涟以惊人的意志力承受着这一切,他在狱中写下血书:“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最终,他被土囊压身,铁钉穿耳,惨烈而死,时年五十四岁。
左光斗,与杨涟并称“杨左”,亦因弹劾魏忠贤三十二斩罪而遭恨入骨。在狱中,他面额被烙铁烧焦,左膝以下筋骨尽脱,面目全非。他的学生史可法设法潜入狱中探望,见其倚墙而坐,面貌不可辨,不禁抱膝呜咽。左光斗辨其声,奋力用手指拨开溃烂的眼皮,目光如炬,怒斥道:“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 言辞激烈,实为保护学生,激励其担当国事。不久,左光斗亦惨死狱中。
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等人,无不经历了类似的酷刑折磨,皆在诏狱中含冤而死。他们的死状极惨,尸体被从诏狱后门拖出时,已是“骸胀黑墨,遍体鳞伤”,亲属甚至无法辨认。
“前六君子”的鲜血未干,天启六年,魏忠贤再兴大狱,将屠刀挥向了周起元、周顺昌、高攀龙、周宗建、缪昌期、李应升、黄尊素等七人,是为“后七君子”(高攀龙在缇骑抵达前投水自尽,实为六人死于狱中)。
高攀龙,东林书院创始人之一,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闻知缇骑将至,他从容写下“君恩未报,结愿来生”的遗疏,于自家后园池中投水自尽,以死明志,保全士大夫的尊严。
周顺昌在苏州家中被捕时,引发了著名的“开读之变”。苏州市民数万人为之鸣冤,冲击官衙,殴打缇骑,场面一度失控。虽然周顺昌最终还是被押解至京,但此事足见其清望之高。在诏狱中,他备受拷打,仍痛骂魏忠贤不止。许显纯恼羞成怒,竟用铜锤击落其满口牙齿,周顺昌血唾其面,骂声愈烈,最终被秘密处死。
周宗建因曾直言魏忠贤“不识一丁”,被诬陷受贿,在狱中备受酷刑而死。缪昌期因被认为代杨涟草拟弹劾魏忠贤的奏疏,被拷打得体无完肤,十指尽堕,惨死狱中。李应升、黄尊素(明末大儒黄宗羲之父)亦皆因刚直触怒阉党,在狱中不屈而死。
这两次大狱,仅仅是东林党人所流血泪的集中体现。在整个魏忠贤专权时期,被罢黜、监禁、迫害致死的东林党人及其同情者,难以计数。朝廷各部院为之一空,诏狱人满为患。魏忠贤还矫旨颁示《三朝要典》,将梃击、红丸、移宫三案定性为东林党人“邀功挟制”的罪状,颠倒黑白,试图从历史上抹杀东林党的功绩与气节。同时,他下令“拆毁天下书院”,扼杀清议,禁锢思想,企图使天下士人缄口,唯其马首是瞻。
东林党人的鲜血,染红了天启年间的政治祭坛。他们的牺牲,固然是魏阉暴政的罪证,但也深刻地暴露了明末党争的残酷性与非理性。当政治斗争发展到以肉体消灭为目的时,这个王朝的自我调节机制便已彻底失灵。“东林血泪”不仅是一曲忠臣义士的悲歌,更是一个王朝走向崩溃时,其核心价值与政治伦理沦丧的凄厉警报。这斑斑血泪,并未能唤醒沉迷于木工的天启皇帝,却为后来继位的崇祯皇帝,留下了一个士风摧折、元气大伤、难以收拾的残破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