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迟攥着那颗橘子味的水果糖走出僻静处时,夕阳已经沉到了教学楼的檐角下,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他没有立刻把糖放进嘴里,只是用指尖反复摩挲着糖纸,那层薄薄的透明塑料上还残留着清落指尖的温度,像一簇小小的暖火,裹着方才对话里的细碎暖意,慢慢熨帖着他紧绷的神经。
从教学楼到校门的路不算长,往常他总是低着头快步走过,生怕撞上同学探究的目光,可今天脚步却不自觉慢了些。风卷着槐树叶落在肩头,他抬手拂开时,指尖还能想起清落夹树叶进素描本的轻柔动作,连带着方才因“下次来看你画画”的邀约而泛起的羞怯,都变得格外清晰。口袋里的贫困生补助材料被他按得平整,方才被指甲抠出的浅痕还在,却好像不再是窘迫的印记,反而成了这场意外相遇的小注脚。
走到校门口时,暮迟下意识往右侧的小巷看了一眼。那是他回家的近路,平日里没什么人,只有几家关门早的小店和斑驳的砖墙。以往他总喜欢走这里,能避开主干道上熙攘的人群,可今天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他捏了捏手里的糖,想了想还是迈开脚步——再过半小时奶奶就要做好晚饭了,走大路会绕远,他不想让老人等。
小巷里的光线比外面暗了不少,夕阳的余晖只能勉强照到巷口,往里走几步,墙壁上的青苔和墙角的杂草便显得有些阴沉。暮迟加快了脚步,帆布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轻脆的“嗒嗒”声,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明显。他把材料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攥紧,指尖触到冰凉的糖纸,才稍微定了定神。
“哟,这不是我们的‘贫困生代表’吗?”
突兀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时,暮迟的脚步猛地顿住,血液瞬间凉了半截。他抬头望去,只见三个男生靠在墙边,为首的是隔壁班的张强——上周就是他故意撞掉了自己的作业本,还笑着说“穷酸鬼的本子也配用新的”。另外两个男生他也有印象,总是跟着张强一起,眼神里带着同样的轻蔑。
暮迟没有说话,只想绕开他们赶紧走。可他刚往旁边挪了一步,张强就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跑什么?我们又不会吃了你。”他的力道不小,暮迟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怀里的材料散落在地上,几张纸飘到了张强的脚边。
“捡起来。”暮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可这些材料是要交给老师的,不能弄脏。
张强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纸,非但没捡,反而用鞋底碾了碾,白色的纸张立刻皱成一团,还沾了灰。“捡?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捡?”他嗤笑一声,目光扫过暮迟洗得发白的校服,“听说你又领了补助?怎么,家里穷得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了?”
另外两个男生也跟着笑起来,其中一个还伸手扯了扯暮迟的校服领口:“看这料子,怕是地摊上十块钱三件的吧?穿出去也不怕丢人。”
暮迟的脸瞬间涨红,不是因为羞愤,而是因为愤怒。他弯腰想去捡地上的材料,却被张强一脚踩住了手背。“嘶——”疼痛顺着指尖传来,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可还是咬着牙想把材料抢回来。
“还敢动?”张强的脚又用力了些,眼神里的恶意更浓,“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整天低着头装可怜,以为老师会一直护着你?”他说着,忽然抬起脚,朝着暮迟的肚子狠狠踹了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像是重锤砸在鼓面上,暮迟只觉得腹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那疼痛比小时候被父亲的刀划开肚子时还要尖锐,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他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蜷缩着倒在地上,双手死死捂着肚子,指缝里仿佛又渗出了当年温热的血。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额前的碎发,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腹部传来的阵阵绞痛,连张强的嘲讽都变得模糊起来。
校服的下摆因为蜷缩的动作往上卷了些,露出了腰侧那道狰狞的疤痕——那道疤从肋骨下方一直延伸到髋骨,缝合的针脚像丑陋的蜈蚣,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陈旧的淡粉色。那不是火烧的,是七岁那年,父亲喝醉酒后拿着水果刀追他,他没跑赢,被按在地上时,刀狠狠划开的伤口。他至今记得那天的场景:客厅里散落的酒瓶,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肚子被划开时温热的血顺着大腿往下流,还有父亲眼里猩红的、毫无温度的疯狂。后来他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医生说再深一点,肠子就保不住了;再后来,父亲因为赌博欠债还不上,又持刀抢劫,被判了十五年,现在还在牢里;而母亲,在他十岁那年,因为常年抑郁,从桥上跳了下去,再也没回来。
张强看到那道伤疤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凑上前,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暮迟的腰侧,语气里满是恶意的好奇:“哟,这疤是怎么弄的?被人砍的?还是跟人打架被划的?看起来挺吓人啊,不会是家里人弄的吧?”
“别碰他!”
清落的声音突然从巷口传来,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意,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瞬间划破了小巷里的嚣张气焰。暮迟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见清落站在逆光里,手里握着手机,屏幕亮着,显然已经拨通了电话。他的脸色比巷壁的青苔还要沉,平日里温和的右眼此刻满是寒意,连握着手机的手指都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连那只总是透着精致纹路的义眼,都仿佛染上了冰冷的光。
张强被这声喝斥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清落时,又硬着头皮扬起下巴:“你谁啊?少多管闲事!我们跟他闹着玩呢,关你屁事?”
清落没有理他,只是对着手机清晰地说:“警察同志,我要报警。地址在和平巷,有三名男生霸凌同学,不仅动手打人,还故意触碰伤者的旧伤疤,性质恶劣。我已经把定位发过去了,麻烦你们尽快过来。”他说完没有挂电话,而是举着手机,目光冷冷地扫过张强三人,“你们刚才说的话、做的动作,我都录下来了。现在最好站在原地别动,等着警察来。”
听到“录下来了”三个字,张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刚才的话确实说得过分,要是被警察听到,事情就不是简单的“闹着玩”了。另外两个男生也慌了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眼神里满是慌乱,连之前扯着暮迟校服的手都收了回去。
清落没有再跟他们废话,快步走到暮迟身边,蹲下身时特意放缓了动作,生怕碰到他的伤口。他轻轻握住暮迟捂着肚子的手,声音尽量放得温和,却还是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暮迟,我是清落。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能说话吗?”
暮迟靠在清落的怀里,腹部的疼痛还在一阵阵袭来,可闻到清落身上熟悉的、淡淡的肥皂香时,紧绷的神经却忽然断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疼……肚子好疼……他踢我……踢到疤了……”
“我知道,我知道。”清落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易碎的瓷器,“警察马上就到,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你的情况,他们会带医护人员过来。再忍一会儿,好不好?”他低头时,目光落在暮迟腰侧的伤疤上,那道疤比他想象中还要长、还要狰狞,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出当时有多疼。他没有多问,只是悄悄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暮迟的腰上,挡住了那道刺目的疤痕——他知道,此刻任何关于伤疤的追问,都是在往暮迟的伤口上撒盐。
没过五分钟,巷口就传来了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张强三人看到闪着红蓝灯光的车,瞬间没了之前的嚣张,乖乖地站在原地,任由警察上前戴上手铐。医护人员则快步走到暮迟身边,拿出担架,小心翼翼地把他抬上去,还不忘问清落:“你是伤者的家属吗?知道他有什么基础病史吗?腹部的旧伤是什么时候的?”
“我是他同学。”清落立刻回答,“他腹部的旧伤看起来是陈旧性刀伤,具体时间不清楚,但刚才被霸凌者踢到了旧伤处,现在疼痛剧烈。其他病史我不太清楚,但他现在意识还算清醒,就是疼得厉害。”
医护人员点了点头,推着担架往救护车走去。清落跟在后面,临走前还不忘跟警察说:“他的贫困生补助材料散在地上,麻烦你们帮忙收一下,后续做笔录的时候我再带给他。还有,霸凌者刚才的言行你们一定要调查清楚,他们不仅打人,还故意刺激伤者的旧伤,对伤者造成了二次伤害。”
警察应下后,清落便快步跟上救护车,坐在了暮迟身边。救护车的鸣笛声在夜色里格外刺耳,医护人员正在给暮迟测血压、吸氧,暮迟靠在枕头上,脸色苍白得像纸,额头上的冷汗还在不停地冒。清落坐在旁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暮迟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他想用自己的温度,给暮迟一点支撑。
暮迟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暖,缓缓睁开眼,看着清落。他的视线还是有些模糊,却能清楚地看到清落眼里的担忧。“清落……”他张了张嘴,声音微弱,“我家里……没人了……奶奶年纪大了……别告诉她……”
“我知道。”清落立刻点头,语气认真,“我不会告诉奶奶的。等会儿到医院,我先帮你办手续,等你情况稳定了,我们再想办法跟奶奶说,好不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不用怕,有我在。不管是医药费,还是后续跟警察、学校对接,我都会帮你处理。”
暮迟看着他,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他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家里的事,也从来没有人像清落这样,不问缘由,就愿意站在他身边,给他撑腰,替他着想。腹部的疼痛还在持续,可心里却好像有一股暖流在慢慢涌动,驱散了一些因伤疤和过往带来的冰冷。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医院。暮迟被推进急诊室做检查,清落则在外面的走廊里来回踱步。他拿出手机,先是给班主任发了条信息,说明暮迟被霸凌的情况,让老师明天帮忙跟学校沟通;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跟自己奶奶说今晚要在同学家帮忙,晚点回去。挂了电话后,他靠在墙上,想起暮迟腰侧的伤疤,心里一阵难受——那道疤那么深、那么长,肯定不是意外造成的,而暮迟刚才提到“家里没人了”,语气里的绝望让他心口发紧。他不知道暮迟经历过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让暮迟再一个人承受这些。
大约半小时后,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对清落说:“伤者没什么大事,就是腹部软组织挫伤,旧伤处有点轻微的炎症,没有伤到内脏,放心吧。我开了点止痛药和消炎药,等会儿输完液就能回去了。不过要注意,最近不能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不能剧烈运动,旧伤处也不能再受到撞击,不然容易引发更严重的炎症。”
清落松了口气,连忙道谢:“谢谢医生,那他现在可以见人吗?”
“可以,就是还在输液,有点虚弱。”医生说完,指了指急诊室里的病床。
清落走进急诊室,看到暮迟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扎着针,输液管里的药液正一滴一滴缓缓落下。他的脸色比刚才好了些,看到清落进来,嘴角微微动了动,像是想笑,却没力气。
“医生说你没事,就是需要休息。”清落走到病床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我刚才给班主任发了信息,明天你就不用去学校了,我帮你请假。还有,你的材料警察已经收好了,等后续做笔录的时候再拿给你。”
暮迟点了点头,看着清落,犹豫了很久,才小声说:“清落……你刚才……看到我腰上的疤了吧?”
清落没有否认,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语气温和:“看到了。但如果你不想说,不用勉强。我不会追问的。”
“我想跟你说。”暮迟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怕我现在不说,以后就没勇气说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攒勇气,“那道疤……是我爸弄的。我七岁那年,他喝醉酒,拿着水果刀追我,把我肚子划开了。后来他因为抢劫,被判了十五年,现在还在牢里。我妈……在我十岁的时候,跳桥自杀了。现在家里就只有我和奶奶,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不想让她担心,所以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些。”
他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却没有像刚才那样崩溃,只是安静地掉着眼泪,像是在诉说一件很久远的、不属于自己的事。清落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擦去他脸上的眼泪,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易碎的玻璃。
“暮迟,”清落的声音很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那些不好的过去,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负担。以后如果有人再因为这些事欺负你,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像今天一样。”
暮迟看着他,心里的冰冷和不安,好像被这几句话慢慢抚平了。他点了点头,把脸埋在清落的手心里,小声说:“谢谢你,清落。”
输完液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九点了。清落扶着暮迟走出医院,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暮迟家的地址。路上,清落给暮迟奶奶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是暮迟的同学,暮迟在学校有点不舒服,他送暮迟回家,让奶奶不用着急。
到了暮迟家楼下,清落扶着他慢慢往上走。楼道里的灯很暗,清落走在前面,替他挡着可能碰到的杂物,还不忘提醒他:“小心点,这里有个台阶。”
走到家门口,暮迟掏出钥匙打开门,奶奶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看到暮迟脸色苍白,奶奶连忙上前,拉着他的手问:“小迟,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
“奶奶,我没事,就是有点肠胃炎,医生说休息两天就好了。”暮迟强撑着笑了笑,“这是我的同学清落,今天多亏了他送我回来。”
清落连忙笑着说:“奶奶您好,我是清落。暮迟今天在学校有点不舒服,我送他回来,您别担心,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需要休息。”
奶奶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拉着清落进屋,还想给他倒水。清落连忙拦住:“奶奶,不用麻烦您了,我还要回家,就不进去了。暮迟明天还要休息,您让他早点睡吧。有什么事,您可以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手机号。”他说着,把自己的手机号写在纸上,递给奶奶。
跟奶奶道别后,清落又叮嘱了暮迟几句,让他按时吃药,有不舒服就给他打电话,才转身离开。暮迟站在门口,看着清落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心里满是温暖。他摸了摸腰上的伤疤,又想起清落说的话,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让他恐惧的过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回到屋里,奶奶给暮迟热了粥,看着他喝完药,才让他回房休息。暮迟躺在床上,拿出手机,给清落发了一条信息:“清落,我到家了。今天真的谢谢你。明天你不用来看我,我自己可以的。”
没过多久,清落就回复了:“到家就好。明天我会去你家楼下给你送早餐,顺便把你的材料带给你。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暮迟看着信息,嘴角忍不住上扬。他放下手机,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清落的样子——巷口时愤怒的他,医院里温柔的他,还有刚才替他跟奶奶解释时细心的他。他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的人生里,终于要迎来一道属于自己的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