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潺潺淌过青石板,带着药田深处薄荷与艾草的清苦气息,拂过林沐的脚踝时,竟比记忆里任何一次温暖都更像幻觉。她站在茅屋外,看着檐角垂落的蛛网沾着晨露,恍惚间以为自己仍在那间发霉的屋子里咳到窒息——可掌心触到的木门粗糙温热,带着阳光晒过的草木香,不是梦。
推门的吱呀声惊动了屋中人。
道长转过身时,林沐忽然忘了呼吸。他周身仿佛笼着层淡淡的光,白发如瀑垂至腰际,道袍上绣着的云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那双眼睛看向她时,没有怜悯,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看透了时光的沉静,像深潭映着月,清透得能照见她心底所有溃烂的伤口。
“你是谁?”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草,那些被打骂、被抛弃、被碾碎的日夜,突然就在这双眼睛前无所遁形。
“贫道玄清。”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一生,贫道尽知。”
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她死死咬住的喉咙。积压了一辈子的委屈突然决堤,林沐捂住脸蹲下去,眼泪从指缝里汹涌而出,不是无声的哽咽,是带着血沫的嘶吼,是被踩进泥里的绝望终于有处可泄。她想起养父母的白眼,丈夫的拳头,儿子躲闪的眼神,想起最后躺在病床上,连一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的日子——原来那些苦,真的有人看见。
玄清道长静静站着,没有劝慰,只任由溪水声伴着她的哭声,在小院里漫开。
等她哭声渐歇,他才缓缓开口:“若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从襁褓开始,择一户良善人家,遇一段安稳姻缘,可愿?”
林沐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冰。“不愿。”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人间太苦了。”
苦到她连“如果”都不敢想。若重来一次,是不是还要再被抛弃一次?再被打骂一次?再看着自己的真心被碾碎一次?她已经尝够了,从指尖到骨髓,每一寸都浸满了苦,多一分都承受不起。
玄清道长的目光微微动了动:“哪怕此后魂飞魄散,再无来世,也不愿?”
林沐望着他,望进那双沉静如古潭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自己短暂又凄苦的一生。她想起乱葬岗的野草,想起那个粉格子桌布的幻影,想起最后闭上眼时,窗外那片不属于她的霓虹。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那道旧伤般的疼痛似乎轻了些。
“不愿。”这两个字,她说得一字一顿,带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人间很好,可我不配,也不要了。”
她宁愿化作山间的风,溪里的水,或是药田边一粒无人问津的尘埃,再也不用去求那一点点暖,再也不用去盼那一丝丝情。
玄清道长看着她,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袖中的浮沉微微晃动,带起一阵清风,吹落了檐角的蛛网,也吹干了林沐脸上的泪痕。
“也好。”他说,“世间万物,各有归宿。”
阳光穿过药田的缝隙,落在林沐身上,暖得像一场温柔的告别。她笑了笑,是这辈子最轻松的一次笑,然后慢慢闭上眼睛,身体化作无数光点,随着溪风散去,融入了这方小院的草木山石间,再也没有一丝痕迹。
溪水依旧潺潺,药田的草叶上,晨露悄然滚落,像谁落下的最后一滴泪,却再也没有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