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中学的铁栏杆大部分还立着,但上面布满了地图似的锈痕,像是随时会在一阵风中彻底瓦解。铁门扭曲着,一半耷拉在地,露出后面杂草丛生、堆满碎砖的操场。那杆曾经在晨会时升起国旗和校旗的旗杆,如今只剩下一截锈蚀的金属桩,孤独地指向铁灰色的天空,铁杆在升旗台下面以怪异的姿势折断。
没有活物的迹象。
只有风,永不停歇的风,卷起地面的沙尘和纸屑,在废墟间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张柄在破损的大门前停下,回头用眼神示意许愿暂停。他半蹲下来,枪口警惕地指向教学楼的入口。那里,原本的玻璃门早已粉碎,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如同巨兽口腔的入口。
许愿站在他侧后方,心脏在肋骨下沉重地跳动。她看着眼前这片熟悉的景象变得如此陌生,胃里一阵翻搅。操场边上那棵老榆树还在,但枝叶早落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扭曲的枝干伸向天空,像一具求救的骷髅。
“我前,你后。”
张柄的声音压得很低。
许愿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一根临时找来的、一头被磨尖的钢筋。
她的武器简陋得可笑。
他们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穿过操场。脚下的杂草枯黄坚韧,踩上去发出“咔嚓”的断裂声。每一声都像是对这片死寂的亵渎,让许愿的神经绷得更紧。
教学楼的入口处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埃的气息,还混杂着一种更深层的、属于停滞和腐朽的味道。阳光勉强透过布满污垢的窗户照进来,在布满碎石和垃圾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曾经贴满优秀学生照片和励志标语的宣传栏,如今只剩下残破的纸张边缘和干涸粘满灰尘的胶水痕迹。几张奖状耷拉在墙上,字迹被湿气洇开,变得模糊不清,像文明褪下的皮。
他们缓慢地向内推进。教室的门大多歪斜着敞开或被破坏。里面是同样的狼藉:翻倒的课桌,散落一地的课本和试卷,黑板上还残留着半道未解完的数学公式,被灰尘覆盖。
在一间教室里,许愿看到一具蜷缩在角落的骸骨,穿着和他们一样的校服,已经变得很轻,很脆,仿佛一碰就会化为齑粉。骨骸旁散落着一个破旧的书包和一支颜色褪尽的塑料水笔。她没有停下,只是目光在那具骸骨上停留了一瞬,感到一种冰冷的麻木感从脚底蔓延上来。死亡在这里不再是抽象的恐怖,而是具体的、司空见惯的布景。
张柄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清晰。他偶尔会停下来,侧耳倾听,但除了风声和他们自己的心跳,别无他物。
“先去……‘动物园’看看?”
许愿低声提议,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突兀。
张柄点了点头,下颌线绷得很紧。他调整方向,朝着教学楼后方那片区域移动。
曾经的“微型动物园”如今是一片更大的废墟。圈养小动物的铁丝网被扯得七零八落,几个破损的笼子散落在杂草中。没有动物的踪迹,只有一些散落的、早已干涸发黑的粪便痕迹。那个曾经养着锦鲤的小水池已经干涸,池底积满了淤泥和落叶,仔细看,能看到鱼骨的碎片。
希望,如同池水一样,蒸发殆尽了。
张柄踢了踢脚边一个锈蚀的空罐头盒,发出“哐当”一声响。
“去宿舍楼吧。”
他转过身,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剩下失去希望的机械感
教师宿舍楼就在教学楼后面,是一栋更老旧的五层建筑。它受损看起来反而没有教学楼严重,只是外墙布满雨渍和裂缝,许多窗户破损,但结构似乎还算完整。
楼门是那种老式的防盗门,此刻虚掩着,锁芯有明显被暴力破坏的痕迹。
张柄示意许愿警戒,然后猛地用枪管顶开门,身体迅速侧移到门边。没有预想中的袭击,只有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菌和一丝若有若无恶臭的空气涌出。
里面是昏暗的走廊,两侧是紧闭的房门。
他们一间一间地搜索。大多数房门都锁着,或者里面空无一物,只有搬离时留下的垃圾。绝望像潮水般一点点漫上来。
直到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外。这扇门看起来比其他门要结实一些,而且,门把手和锁眼周围有相对较新的刮擦痕迹。
张柄和许愿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用枪托重重地砸在门锁的位置。
“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走廊里回荡。几下落锤后,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脆响,门向内弹开了一条缝。
一股复杂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不仅仅是霉味,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人类居住过的生活气息,以及……一丝更微弱的、令人不安的甜腻腐臭。
张柄用枪口缓缓推开门。
房间里很暗,窗帘紧闭。借着门口透进的光线,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单间,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地上散落着的空罐头盒和包装袋堆成小山。
而在房间的角落里,床铺的阴影下,似乎蜷缩着一个人影。
许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张柄的枪口瞬间指向那个角落,随即低喝道。
“出来!”
没有回应。
只有一片死寂,以及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似乎正是从那个角落散发出来的。
张柄慢慢移动脚步,靠近那个角落。许愿紧跟在他身后,握紧了手中的钢筋,手心里全是冷汗。
随着光线的推移,那个身影逐渐清晰。
那不是一个活人。
是一具尸体。穿着破烂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体液已经浸透了衣服,尸体蜷缩在地上,背对着他们。已经高度腐烂,皮肤呈现一种蜡质感的灰绿色,上面爬满了蛆虫。那股甜腻的恶臭正是来源于此。
张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但他没有移开枪口,反而更加谨慎地靠近,用枪管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那具尸体。
尸体僵硬地晃动了一下,露出了半张脸——眼眶空洞,嘴唇萎缩,露出森白的牙齿,形成一个永恒的痛苦表情。
许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她移开目光,却看到尸体旁边散落着几本被血污和体液浸透的书籍,还有一个打翻的空水瓶。
就在这时,张柄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他蹲下身,不顾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从尸体手下抽出了一本硬皮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相对完好,上面用潦草的中文写着一行字,依稀可以辨认出是——“观察日记……刘……”
许愿认出了那个笔迹。是那个教生物、有点胖、总是笑眯眯的刘老师。
他没有逃出去。他死在了自己的宿舍里,伴随着他的观察日记,和他曾经试图向学生们展示的“一花一世界”。
张柄面无表情地翻开了笔记本。里面的字迹开始还算工整,记录着灾难初期的混乱、食物的短缺、对家人的担忧。越到后面,字迹越发潦草、狂乱,充满了绝望的涂鸦和语无伦次的句子。最后一页,只有用几乎戳破纸背的力道写下的一行字:
“没有鸟鸣……没有绿叶……”
张柄合上笔记本,随手扔在一边。它落在灰尘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他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房间,目光最终落在那具曾经的师长、如今只是一堆腐烂有机物的尸体上。
“搜一下,”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看看还有没有能吃的东西吧”
许愿站在原地,看着张柄开始麻木地翻检书桌和衣柜。她又看了看那本被丢弃的笔记本,再看看那具尸体。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虚无感,如同粘稠的沥青,缓缓淹没了她的心脏。
这里没有救赎,没有希望,只有不同形态的消亡,以及在这消亡中,缓慢而坚定地锈蚀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