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川谷的雪，下了整整三个月。

沈砚秋坐在窗前，指尖捻着枚银针，看它在烛火下泛出冷光。窗外的风卷着雪花，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像极了那年深秋，京郊别院外的落叶声。

那时她还不叫沈砚秋，那时的她叫凌柚，府里的人都叫她“阿柚”。她是清宁侯府的三姑娘，是四房捧在手心的嫡女，日子过得像檐角的铜铃，风一吹就响得快活清脆。

她记得母亲还在时，正房院里的石榴树总结满红灯笼似的果子。母亲会摘下最红的那个，剥了籽给她吃，笑着说：“咱们阿柚，要一辈子像这石榴一样，活得热热闹闹的。”

那时的五房，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热闹。大房的二姐会带着她爬树掏鸟窝，二房的大姐总把新做的点心偷偷塞给她，二房的四妹也会跟在她身后玩闹，三房的五妹怯生生地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刚摘的野菊。每到初一，各房的人聚在正厅用饭，父亲会笑着听她们叽叽喳喳，母亲坐在主位上，目光温柔得像春日的水。

变故是从母亲去后开始的。

先是父亲把柳姨娘扶了正。那女人穿着母亲留下的锦缎，戴着母亲的玉簪，站在正房院里，指挥着下人把那棵石榴树刨了。“招虫子，”她笑得温婉，“留着碍眼。”

沈砚秋冲上去要拦，被父亲一把拉住。“阿柚，听话。”他的声音很沉，再没有从前的温和。

那天她第一次尝到了心凉的滋味，比此刻青川谷的雪还要冷。

后来的日子，像被谁揉皱了的纸。各房渐渐不怎么来往了，大姐嫁去了江南，二姐随夫去了边关，四妹随父母去了别处，五妹被送到了外祖家。偌大的侯府，只剩下她和两个年幼的弟弟，还有那个越来越像女主人的柳姨娘。

她以为至少还有他们。

林澈、宋炎，还有江昭。三个陪她一起长大的少年，曾在桃花树下跟她拜把子，说要一辈子护着她。阿澈会给她摘最高处的果子，阿炎教她骑马射箭，阿昭则总拿着书卷，耐心听她讲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他们说，等他们都长大了，就一起去江湖闯荡，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让所有像她一样没了依靠的人，都能有个家。

她信了。

直到那个雪夜。

跟现在一样冷的雪夜，她被林澈约到城外的破庙，说有要事商量。她满心欢喜地去了，却只看到林澈和宋炎，手里拿着淬了毒的匕首。

“为什么？”她退到墙角，后背抵着冰冷的砖墙，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林澈别过脸，不敢看她：“柳姨娘说，只要你死了，侯府的东西，还有……”

“还有映秋苑的掌控权，对吧？”宋炎替他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贪婪，“你以为我们真愿意屈居人下？等你死了，那些跟着你的人，那些财富，就都是我们的了。”

映秋苑，是她偷偷建立的势力，只告诉了他们三个。她以为那是他们共同的梦想，却没想成了催命符。

匕首刺过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直到一道身影扑过来，挡在她面前。是阿昭。

江昭替她挨了那刀，血溅在她脸上，滚烫得灼人。他抓着她的手，用气声道：“跑……去青川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只记得雪地里的血，像极了母亲院里曾经的石榴花。

再醒来时，她在一辆颠簸的马车里，身边是吓得直哭的弟弟们。江昭的人把他们送到了青川谷，那个母亲曾说过的，能让人安心的地方。

江昭没能跟来。他为了掩护她，消失在了那个雪夜里。

从那天起，世上再没有侯府的三姑娘阿柚，只有青川谷的沈砚秋。

她收起了所有的笑，把那些热闹的过往，连同那枚江昭送她的、刻着“柚”字的玉佩，一起埋进了谷里的雪堆里。她开始钻研医术，不是为了救人，是为了能活下去，为了能护住身边仅有的两个弟弟。

后来，她真的建了映秋苑，比当初设想的还要大。只是里面的人，都知道他们的苑主冷得像冰，从不多言，更不笑。

窗外的雪还在下，沈砚秋收回目光，将银针放在桌上。桌角放着碗刚熬好的药，冒着热气，是给弟弟砚风调理身体的。

“姐姐，药好了吗？”门外传来砚风怯生生的声音，他比她小三岁，经历了那些事后，性子越发腼腆。

“进来吧。”沈砚秋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在砚风进来时，顺手将窗边的炭炉往他那边推了推。

小弟弟砚礼也跟了进来，才八岁，抱着个暖手炉，睁着大眼睛看她：“姐姐，阿昭哥哥什么时候来看我们？”

沈砚秋的指尖顿了顿，没说话，只是把药碗递给砚风，又摸了摸砚礼的头。

阿昭不会来了。

这个道理，她花了很久才明白，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两个年幼的弟弟。

廊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江昭生前最信任的护卫，如今跟着她来到青川谷，负责谷里的安全。“苑主，外面雪太大，山路封了。”

“知道了。”沈砚秋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窗外。

青川谷的冬天很长，长到足以让人忘记很多事。但有些伤痕，像埋在雪下的石头，就算被掩盖得再好，也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硌得人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她只知道，她必须活下去，带着两个弟弟，在这片只有冬天的谷里，活下去。

烛火摇曳，映着她清冷的侧脸，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只有偶尔风过时，脚踝上那枚青玉铃会轻轻响一声，那声音很轻，却像能穿透这无尽的寒冬，回到很多年前，那个有石榴花、有笑声的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