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谷的雪没见小,反倒下得更密了。
沈砚秋刚给砚礼诊完脉,小家伙昨夜受了点寒,此刻正窝在榻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颗毛茸茸的脑袋。她将调好的药膏放在床头,指尖还带着药草的清苦气,转身时撞见砚风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袍。
“姐姐,穿这个吧,外面风大。”砚风的声音还有点怯,却比刚到谷里时稳了些。眉眼间已能看出几分少年人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睛里,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疼惜。
沈砚秋接过棉袍披上,没说话。这棉袍是砚风照着她旧衣的样子,跟着谷里的绣娘学了半个月才缝好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暖得很。
“江昭哥哥……真的不会回来了吗?”砚风见她拢了拢衣襟,终于忍不住问。他攥着衣角,指节泛白,显然这个问题在心里盘桓了很久。
沈砚秋的视线落在窗外,雪片打在窗棂上,积了薄薄一层。她想起江昭最后挡在她身前的样子,他后背的伤口很深,血顺着衣料往下淌,在雪地里晕开一朵刺目的花。“嗯。”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砚风的眼圈红了。他知道姐姐没说假话,可心里总存着点念想。江昭哥哥是除了母亲之外,最疼姐姐的人。以前在侯府,姐姐被柳姨娘刁难,是江昭哥哥偷偷送点心来;姐姐想学骑射被父亲骂,是江昭哥哥在城外教她。他和砚礼都喜欢江昭哥哥,觉得只要有他在,姐姐就不会受委屈。
可现在,江昭哥哥不在了。
“姐姐,”榻上的砚礼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宋炎哥哥和林澈哥哥,为什么要杀你呀?他们以前还给我买糖人呢。”
沈砚秋的指尖猛地收紧,棉袍的领口被攥出几道褶皱。宋炎、林澈……这两个名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她心口最软的地方。她想起宋炎教她射箭时,总故意让着她,说“三小姐天资好,将来定是江湖第一女射手”;想起林澈爬树摘果子,摔得膝盖流血,还笑着把最大的那个递给她,说“沾了点泥,擦擦还能吃”。
那时的阳光总是暖的,桃花落满他们的肩头,他们说要永远做她的左膀右臂,说映秋苑将来要刻上他们四个人的名字。
“他们想要姐姐手里的东西。”沈砚秋转过身,走到榻边,替砚礼掖了掖被角。她没说“映秋苑”,也没说柳姨娘的许诺,那些肮脏的算计,不该让孩子听见。
砚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抓住沈砚秋的衣袖:“姐姐,我不怕,我会保护你。等我长大了,就去学武功,谁也不能欺负你。”
沈砚秋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她的影子,清冷,孤绝,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人。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抬手摸了摸砚礼的头,指尖有些发颤。
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从侯府逃出来的那天起,她就逼着自己硬起心肠,把眼泪和软弱都埋在雪地里。她要护着两个弟弟,要撑起映秋苑,要查清楚江昭的死因,还要……让宋炎和林澈付出代价。她以为自己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怜悯。
可此刻,被弟弟这句稚嫩的“我会保护你”砸中,心里那层结了冰的硬壳,竟裂开了道细缝。
“嗯,”她低声应着,别过脸看向窗外,“等你长大。”
砚风站在一旁,悄悄退了两步,给姐姐和弟弟留出空间。他知道姐姐心里苦。以前在侯府,姐姐是最活泼的,会缠着父亲要风筝,会拉着他们去摘石榴,笑声能传遍整个正院。可现在,姐姐很少笑了,话也少,总是一个人待在药房,要么就是对着窗外的雪发呆。
他见过姐姐夜里偷偷哭。那天他起夜,路过姐姐的房间,听见里面有压抑的抽气声。他没敢进去,只是站在门外,直到里面没了声音,才悄悄回房。从那以后,他就学着缝棉袍,学着烧火,想替姐姐多分担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沈砚秋在榻边坐了会儿,直到砚礼重新睡熟,才起身往外走。砚风连忙跟上,像个小尾巴。
药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架子上摆着一排排瓷瓶,标签都是她亲手写的,字迹清隽,却透着股疏离。她走到最里面的柜子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块染了血的玉佩——那是江昭的,上面刻着个“昭”字,边角处还沾着点干涸的暗红。
她拿起玉佩,指尖摩挲着那个字,冰凉的玉质硌得指腹发麻。他是她的朋友,是她在侯府日渐冰冷时,唯一能抓住的暖意。可这份暖意,却被她最信任的另外两个人,亲手掐灭了。
“姐姐,该喝药了。”砚风端着碗药进来,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这药是沈砚秋给自己调的,安神用的,她近来总睡不好。
沈砚秋把玉佩放回抽屉,锁好,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从舌尖蔓延到喉咙,她却像没尝出来似的,只是将空碗递还给砚风。
“姐姐,下午我想去扫雪,”砚风接过碗,小声说,“把门前的路清出来,万一……万一有客人来呢?”
他没说“万一江昭哥哥回来呢”,但沈砚秋懂。她看着弟弟冻得发红的鼻尖,点了点头:“穿厚点,别累着。”
砚风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嗯!”
看着砚风欢快地跑出去,沈砚秋走到窗边,看着他拿起扫帚,笨拙地清扫门前的积雪。雪花落在他的发上、肩上,他却浑然不觉,像在完成一件天大的事。
远处的山峦被白雪覆盖,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沈砚秋的目光落在谷口的方向,那里除了漫天飞雪,什么都没有。
她知道,江昭不会回来了。宋炎和林澈也不会轻易放过她。柳姨娘在侯府掌了权,肯定正四处找她的下落。青川谷虽隐蔽,却未必能藏一辈子。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雪的寒意和药的苦。
她不能倒下。为了砚风,为了砚礼。
她转身回到药架前,拿起一本医书翻看起来。阳光透过窗户,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侧脸依旧冷艳,只是那双眼睛里,多了点不容错辨的坚定。
青川谷的冬天还很长,但她有的是时间,等。等雪停,等时机,等一个能亲手了结一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