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回廊绕着半池残荷,玉太后扶着叶温穗的手慢慢走,秋风吹得荷叶“哗啦”响,卷起的碎沫子落在两人的衣摆上。叶温穗垂着眼,看着太后腕间的玉镯——那玉色温润,是当年娘萧氏嫁进叶家时,萧家给的添妆,后来娘又转赠了太后。
“这荷池还是你娘在时,陪着哀家一起种的。”太后忽然开口,声音裹在风里,有些发飘,“她那时总说,荷花开得烈,就算谢了,也留着残叶立在池里,不输给秋风。”
叶温穗的心猛地一揪。娘的性子她记得,看似温和,骨子里却犟得很,当年爹要去边关,娘拦不住,就抱着她在这池边说“你爹是叶家人,得护着边关的土,娘是萧家女,得护着你和这个家”,哪像沈砚山说的那样,是“受不了打击,随你爹去了”。
“祖母,”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攥紧了太后的手,“娘她……真的是殉情吗?我总记得,她走的前一天,还在给我绣荷纹帕子,说等我及笄了,就把帕子给我当信物。”
太后的脚步顿住,转过身看着她。夕阳落在太后的白发上,竟有些晃眼,她伸手摸了摸叶温穗的脸颊,指尖带着凉意:
“温穗,有些事,哀家当年没说,是怕你年纪小,扛不住。你娘性子烈,她那样的人,就算天塌下来,也会先护着你,怎么会轻易丢下你走?”
叶温穗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这些年她藏在心里的怀疑,被太后一句话点破,那些压在心底的委屈和不甘,终于有了个出口。
“那她是……”
“哀家不知道。”太后打断她,声音沉了些,“你爹出事的第五天,你娘就没了,沈砚山说她是‘恸极而亡’,可那天守在你娘院外的老嬷嬷说,夜里听见你娘和沈砚山吵了架,还摔了东西——至于吵什么,摔了什么,没人敢多问。”
叶温穗的身子晃了晃,若不是太后扶着,差点站不稳。她想起十二岁那年,灵堂里沈砚山穿着月白长衫,握着她的手说“温穗别怕,姑父会替你爹娘护着你”,现在想来,那温和的笑容背后,竟藏着这么多模糊不清的缝隙。
陪着太后回了寝殿,叶温穗借口身子乏,早早回了自己的偏殿。刚推开门,就见雪桃和长青都在——雪桃坐在梳妆台前,正对着娘的漆皮梳妆盒发呆,指尖捏着半块绣了荷苞的绢布,长青则靠在门框上,手里攥着她爹留下的那柄腰刀,指节泛白。
“县主,您回来了?”雪桃赶紧起身,给她倒了杯热茶,“我刚整理夫人的旧物,见这荷帕绣到一半,线还缠在针上,就想起夫人以前总说,要绣完这池里的白荷,给您当及笄礼。”
叶温穗接过茶,却没喝,只是盯着那方绢布。碧色的荷茎刚绣出轮廓,粉白的花瓣只起了个头,针脚细密得像娘当年给她缝棉袄时的样子,她到现在都记得,娘绣东西时,总爱抿着唇,眼里映着丝线的光。
“雪桃,长青,”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两人,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坚定,“我娘或许不是殉情——她死前和沈砚山吵过架,还有,长青刚说的,我爹的死讯,沈砚山比兵部早知道小半天。这些事凑在一起,太怪了,我想查下去,就算查不出爹娘到底是怎么死的,也想弄明白这些‘怪’到底是为什么。”
殿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卷着残荷,发出“沙沙”的响,混着远处宫人的脚步声,竟有些让人发慌。雪桃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娘是娘的陪嫁丫鬟,当年娘在叶府时,待她们母女如亲人,娘没了的那半年,她娘夜夜对着夫人的旧衣抹眼泪。
“县主,我跟您查!”雪桃攥紧了手里的荷帕,声音带着哭腔,“前儿我回叶府取东西,张叔偷偷跟我说,当年夫人的灵柩送回来,沈大人第一时间就让人把西跨院锁了,连洒扫都不让进——那院子里有夫人种的一畦荷,还有她放账册的柜子,肯定藏着什么!”
长青也往前迈了一步,手按在腰刀的刀柄上,刀鞘上的缠绳磨出细碎的声响:“县主,我也跟您查。我爹是跟着叶将军战死的,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将军死得蹊跷,你要是有本事,就替他看看清楚’。这些年我忍着没说,就是怕自己本事不够,反而坏了事儿,现在有您牵头,我不怕。”
叶温穗看着她们,眼眶也红了。她知道这条路难——沈砚山在京城混了这些年,人脉早就铺开了,又顶着“抚养侄女”的名头,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县主,要动他,跟在刀尖上走路没两样。
“可是……”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沈砚山不是普通人,咱们查他,说不定会惹上麻烦,你们……”
“县主!”长青打断她,眼神亮得像燃着的火,“我爹说过,军人的命是捡来的,要是为了将军的清白,就算丢了命也值。我不怕麻烦,更不怕死!”
雪桃也跟着点头,擦了擦眼泪,把荷帕叠好塞进袖袋:“我也不怕!我娘说过,做人不能忘本,夫人待我们的恩,就算粉身碎骨也得报。就算沈大人再厉害,咱们慢慢查,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叶温穗看着她们,心里像被热茶暖透了。她拿起梳妆盒里的荷帕,指尖抚过那半截荷苞,忽然觉得娘的手好像就在旁边,轻轻按着她的手,教她怎么下针。
“好。”她深吸一口气,眼底的泪意慢慢褪去,只剩下清明的坚定,“那咱们就一起查。不着急,一步一步来,先从叶府的西跨院查起,先问张叔,先找那些被藏起来的账册——总有一天,咱们能把这些‘怪’都弄明白。”
窗外的月亮慢慢爬了上来,清辉透过窗纱,把三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叶温穗握着荷帕,雪桃攥着娘的旧银簪,长青按着腰间的刀,三个姑娘的身影叠在一起,像极了池边那些立在秋风里的残荷,就算叶枯花谢,也凭着一股犟劲,把根扎在泥里,不肯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