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廊下宫灯的光晕晃在帐上,我攥着锦被边缘,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云舒呈上证物的模样——从柳氏十年前收养我的契书,到玉音坊历年束脩账簿,甚至周主事与柳氏往来书信上的火漆印编号,都查得一清二楚 。正出神时,青禾端着安神汤进来,见我眼底仍有困惑,便将汤碗放在床头矮几上,屈膝坐在床沿 。
“姑娘是在疑惑云舒大人查案的速度?”青禾指尖轻叩床沿,语气带着几分郑重,“这并非临时搜罗,而是公主府执掌的‘暗枢’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暗枢下设三大司,各司其职又相互勾连,京中动静无一人能瞒过 。”
见我屏息凝神,她继续说道:“首为‘通市司’,掌管坊市眼线 。玉音坊隔壁的胭脂铺掌柜,是司里安插的老人,每日记录往来官员家眷的言谈穿戴;西街卖糖画的老汉,看似普通,实则负责登记舞坊进出的银钱匣子;连京郊码头管货的把头,都要按月向司里报备玉音坊采买的绸缎成色 。这些人或是受过公主恩惠,或是府中旧部家眷,遍布酒楼、绣坊、杂货铺,将商户动向摸得一清二楚 。”
“其次是‘察官司’,专司盯防朝堂官员 。南镇抚司的赵千户,早年蒙公主提携,凡户部官员私会、收受礼品的明细,都会加密呈给暗枢;吏部掌管官籍的主事,每月会将新入职官员的家眷往来记录抄录一份送进府中 。像周主事这类油水衙门的官员,其私邮渠道早被司里监控,往来书信必先过目归档,他与柳氏的通信自然藏不住 。”
“最后是‘秘档司’,掌管京城所有隐秘卷宗 。从柳氏接手玉音坊的官府契书,到她十年前虚报收养开销的账册,甚至当年给她发证的小吏姓名,司里的铜柜里都有备案 。这司里的人皆是精通典籍、过目不忘的老手,哪怕是二十年前的旧案,只要牵扯官员商户,一查便知 。”
我捧着安神汤的手微微发颤,青禾又道:“这三大司由云舒大人总领,直接对公主负责 。通市司探消息,察官司追关联,秘档司查旧底,环环相扣 。柳氏那点伎俩,早被通市司记在册子上,此次不过是察官司调出周主事的通信记录,秘档司补全旧账,半日便凑齐了铁证 。”
“而且这并非公主刻意揽权,”青禾补充道,“先帝曾赐公主‘监察京畿’之权,暗枢既是护公主安全的屏障,也是替朝廷盯着官商勾结的眼线 。上至部院大臣,下至市井商户,谁也逃不开这张网 。”
我望着窗外摇曳的宫灯,终于明白长公主那句“有我在”的分量 。她的权势从不是空谈,而是藏在市井烟火与朝堂暗影里的千军万马,是这三大司织就的天罗地网,无声无息间便掌控了京城的命脉 。
初春晨光携着料峭寒意,漫过公主府朱红廊柱,将青砖地染得暖融融 。檐角残留的灯笼穗子缀着细碎金箔,风过处,晃出细碎光影 。用过早膳,青芜说知微堂窗台新移的迎春开了几枝嫩黄,我便想着去瞧瞧 。
刚转过月洞门,就见知微堂朱漆门虚掩着,太傅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带着几分急切的郑重:“殿下,周主事贪腐案,臣以为可借柳氏寻衅之机一举拿下 。玉音坊束脩账簿载明,林薇薇所缴束脩为常例三倍,且历年绸缎采买皆由周主事远亲商行供应,此为利益输送铁证 ;去年冬汛八千两赈灾款,户部存档为‘修缮玉音坊、赈济孤女’,然秘档司核查,该笔款项径直转入柳氏私库,同期周主事远亲商行有同等数额进账,挪用公帑之罪昭然若揭 。更甚者,周主事为左侍郎门生,左侍郎前年举荐其远亲执掌江南织造局,如今局中供宫廷丝绸成色衰减、定价上浮两成,若将三事串联,便可牵出左侍郎任人唯亲、纵容贪腐之罪 。”
室内静了片刻,长公主的声音响起,沉稳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字句间皆是久居上位的决断:“你只看到了眼前的罪证,却没看清朝堂的盘根错节 。柳氏与周主事的利益往来,仅有账目佐证,周主事大可推诿为商户自主合作 ;赈灾款挪用虽有流水,他亦可辩称是柳氏代垫坊内开支,后续结算 。左侍郎在朝经营四十余载,与礼部尚书为姻亲,背后更有三朝元老撑腰,贸然发难,他定会联合党羽,以‘公主借私怨干预部务’反击 。安棠如今无户籍、无收养名帖,于律法上仅是暂居府中,我们师出无名,反倒会让他抓住把柄 。”
“可三日后便是公主府采买之期 。”太傅语气急切,仍想力争,“据暗枢密报,周主事已与柳氏远亲商定,将江南织造局次等丝绸以‘上等’名义供应府中 。届时当场核验成色,戳穿其伎俩,便可定欺君罔上、渎职贪腐之罪 。人赃并获,左侍郎纵想回护,亦无转圜余地 。”
“糊涂 。”长公主声音冷了几分,带着点醒之意,“周主事敢行此事,必是得了左侍郎默许 。若我们在采买时发难,左侍郎定会第一时间销毁织造局相关证据,甚至将所有罪责推于周主事,让他当个替罪羊 。如此一来,仅除一小小主事,却让左侍郎借机清理门户,保全自身,后续再难追查织造局积弊,反而打草惊蛇 。”
她稍作停顿,语气缓了些,却仍带着绝对的掌控力:“按孤的意思,分两步走 。第一步,让顺天府加急办理安棠户籍文书,三日内必须出具正式收养名帖,待她成为孤的义女,再以‘义女受辱’为由,提请顺天府彻查柳氏,此举名正言顺,无人能置喙 ;第二步,令云舒加强对江南织造局的监控,重点收集左侍郎远亲压榨织户、以次充好的实证,同时让秘档司梳理周主事历年采买账目,摸清他与朝中官员的利益往来 。待安棠身份敲定,织造局证据齐全,再将周主事贪腐、柳氏寻衅、织造局弊案三案并呈陛下 。届时证据链完整,逻辑闭环,左侍郎等人纵有通天手段,亦难逃律法制裁 。”
“可安棠姑娘需再受些委屈,且夜长梦多,恐生变数 。”太傅仍有顾虑,声音却已弱了几分 。
“委屈暂且,根基方为长远 。”长公主声音带着暖意,却不失威严,“秘档司早已将周主事所有账目、书信备份,其私邮渠道亦在察官司监控之下,他纵想销毁,亦无可能 。至于安棠,孤会亲自向她解释,她聪慧通透,必能明晓其中利害 。”
“臣明白了 。”太傅语气带着认可与恭敬,“臣这就联络几位致仕老臣,若朝堂之上有异议,老臣们可联名上书,为殿下造势,确保此案能彻查到底 。”
“不必 。”长公主淡淡开口,却带着十足的底气,“孤要的是铁板钉钉的证据,而非朝堂造势 。待证据齐全,便是左侍郎背后的人出面,亦无法偏袒 。你只需管好翰林院,确保案宗呈报时,无人敢篡改一字 。”
“臣遵旨 。”
我躲在腊梅树后,指尖攥着裙摆,触到衣料上绣着的迎春纹样,眼眶微微发热 。原来长公主的每一步谋划,都带着俯瞰朝堂的格局与底气 。她不仅要为我讨回公道,更要借着此案,肃清户部积弊,让朝堂之上无人再敢轻视 。
正出神时,青禾端着描金茶盏走来,盏沿衬着一小碟蜜渍金橘,见我鬓边沾着腊梅碎瓣,便对着我比了个“嘘”的手势,指尖轻轻按在唇上,俯身轻声道:“姑娘,公主让您进去呢,说窗台上的迎春,等着您浇了水才肯开得更艳 。”
我跟着她踏进知微堂,炭火盆里的松香漫在空气中,长公主见我进来,方才与太傅议事时紧绷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抬手便将我拉到身边,指尖轻轻拂去我鬓边的花瓣,指腹带着暖融融的温度:“都听见了?”
我点点头,鼻尖一酸,声音带着点哽咽:“公主姨,我明白您和太傅爷爷的谋划,我会好好等着,也会跟着嬷嬷学规矩,不拖您的后腿 。”
长公主闻言,忽然笑了,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目光里满是疼惜:“傻丫头,我起初没打算瞒你 。新年合宫宴上,你跳雪梅舞时,我便认出你是玉音坊的孩子——先前暗枢呈递的坊市报讯里,提过玉音坊有个舞技出众的孤女,只是处境艰难 。后来你被林薇薇耽误出场,我便想着,若有机会,总要给你寻条出路 。”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语气添了几分柔和:“却没料到,盈郡主竟会主动将你举荐到府中 。你刚来时,我本想先让你安稳住下,再慢慢为你谋划户籍与前程,可这半月相处,你懂事又贴心,我看着看着,倒真把你当成了亲女儿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眼神软了几分 :“姨这般安排,让你受了委屈,你会不会怪姨?”
我猛地摇头,挣脱她的手,扑通一声跪在软垫上,仰头望着她,眼眶通红却字字清晰:“公主姨说的哪里话!若不是您,我如今还在玉音坊的柴房里挨饿受冻 。您不仅让我住进公主府,还为我筹谋将来,这份恩情,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完 。您就是我的再造父母,别说只是等些时日,便是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
“快起来 。”长公主连忙将我扶起,指尖擦去我脸上的眼泪,声音愈发温柔 :“我本就打算,等你的户籍文书下来,便奏请陛下,收你做义女 。往后你便是烜莲公主义女,在京中行走,再无人敢轻视 。
一旁的太傅见状,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臣有一言 。若暂时不公布姑娘的义女身份,只对外称是府中远亲,或许能更好地推进后续计划 。周主事与左侍郎那边,定不会想到姑娘与殿下的关系,届时我们行事,反倒更方便 。”
长公主眉头微蹙,转向太傅时语气恢复沉稳 :“孤以为不妥 。她本就受了委屈,若连身份都要暂且隐瞒,未免太过不公 。” 话音刚落,我急忙拉住她的衣袖晃了晃,小脸上满是急切:“公主姨,太傅爷爷说得对!您刚说要收我做义女,我心里像突然含了颗蜜枣,甜得都要笑出来了 。但公不公布真的没关系,就算大家不知道,我也能帮您——平时给您递暖炉、替您数窗台上的迎春开了几朵,我都能干 。就算最后做不成义女也没关系,只要能留在公主府,留在您身边,我就一点都不委屈 。”
太傅听得忍俊不禁,对着长公主拱手笑道:“殿下,姑娘心性纯良,又这般懂事,实乃难得 。有她这般配合,后续计划定能事半功倍 。”
长公主望着我亮晶晶的眼睛,眼底暖意翻涌,伸手将我紧紧搂进怀里,转向太傅时语气松了几分 :“既如此,孤便依你们之意 。” 随即低头看向我,声音温柔得像初春的阳光:“但你要记着,不管对外如何相称,在姨心里,你早就是姨的亲女儿了 。” 我靠在她温暖的怀里,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心里想着,原来被公主姨当成亲女儿疼,是这样温暖的感觉 。
暖意从长公主掌心漫过来,我悄悄把脸埋在她的披风里,鼻尖萦绕着松烟与熏香交织的味道,像冬夜守着的炭盆那样安稳 。太傅在一旁轻咳两声,笑道:“殿下,姑娘既已明了,臣这便去秘档司叮嘱,让他们加快梳理周主事的旧账 。”
长公主点头,抬手理了理我额前的碎发:“去吧,切记,所有账目需一式两份,一份存档,一份加密送进府中 。” 待太傅躬身退下,她才牵着我的手走到窗台前,指着那几枝迎春:“你瞧,昨日还只是花苞,今日便开了 。”
嫩黄的花瓣沾着晨露,在晨光里泛着柔光 。我伸手碰了碰,指尖沾了点凉意,长公主忽然道:“你刚说,愿意帮我数花开了几朵 。那往后,这窗台的花,便交给你照料好不好?” 我用力点头,看着她眼底的笑意,忽然想起在玉音坊时,只能远远看着院角的野菊,如今竟能拥有一窗台的迎春 。
正说着,廊外传来急促却轻缓的脚步声,云舒掀帘而入,墨色官袍下摆还沾着点晨露。见我牵着长公主的衣袖站在窗前,他脚步一顿,立刻侧身躬身行礼,右手按在左胸,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殿下,顺天府递来消息,户籍文书明日巳时便可送达府中 。另有织造局密报,左侍郎远亲今日一早便去了织坊,以‘公主府采买在即’为由,催促织户三日内赶制两百匹云锦,且要求‘不必过分追求成色,按时交货即可’ 。”
长公主指尖轻轻搭在窗沿的雕花上,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木头上的纹路。她目光落在迎春花瓣的晨露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只淡淡道:“他倒急得很,连掩饰都懒得做了 。” 话音刚落,她忽然转头看向我,紧绷的下颌线条瞬间柔和,眼底的冷意消散无踪,只剩暖意:“安棠,你说说,他这般火急火燎,是为了什么?”
我下意识攥紧她的衣角,锦缎的触感顺滑却安稳。想起昨夜青禾说通市司盯着玉音坊采买时,曾提过“以次充好、账目作假”的手段,便抿了抿唇,小声道:“会不会是...之前挪用的赈灾款还没补上,想借着给公主府采买,用次等丝绸充上等,既能省下银子填亏空,就算被发现,也能把错推给织户,说他们手艺不精 ?” 说完,我有些紧张地抬头看她,生怕自己说得不对 。
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头顶,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什么:“倒没白听青禾讲暗枢的事,心思倒是细 。” 她转头看向云舒时,眼底的暖意瞬间收了回去,重新染上几分威严:“传孤的令,通市司即刻派人盯紧京郊码头,这批丝绸运抵时,务必逐匹查验成色、记录匹数,每一匹都要剪下三寸布样封存,交由秘档司保管 ;察官司加派人手,紧盯左侍郎府邸与礼部尚书府的往来,尤其是私邮,任何信件都需加密抄送一份 ;另外,让秘档司将周主事近三年经手的采买账目,与江南织造局的供货清单逐一比对,重点查‘溢价’‘损耗’两项,务必找出账实不符之处 。”
云舒躬身应下,刚要退下,长公主又补充道:“告诉察官司,若发现左侍郎与周主事见面,不必惊动,只需记录清楚时间、地点,以及见面时是否携带物件 。” 待云舒离开,她低头看着我紧攥着她衣角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不必怕,你说得很对 。往后再有想法,尽管说出来,孤听着 。” 我抬头时,正撞见她眼底的温柔,像春日的阳光,暖得让人心安 。
云舒的脚步声渐远,我望着他消失在廊角的背影,又想起昨夜青禾口中“遍布京郊码头”的眼线,忍不住拽了拽长公主的衣袖,小声问:“公主姨,暗枢这么厉害,府里所有人都知道吗?”
长公主闻言,低头看着我好奇的模样,指尖轻轻刮了刮我鼻尖的薄汗,眼底带着几分笑意:“傻丫头,这般机密的事,怎会人人知晓 。府中知晓暗枢存在的,算上你,也不过六人 。” 她牵着我走到窗边的软榻坐下,指尖无意识拂过榻边垂落的流苏,缓缓道来:“长风是孤的贴身护卫统领,常年在外,明面上是处理府中采买事宜,实则是通市司的总负责人,统筹所有坊市眼线,小到胭脂铺掌柜的日常报讯,大到码头货运的动向,都由他汇总 。”
“那云舒大人呢?”我追问着,想起他方才递消息时的谨慎模样 。
“云舒是暗枢的总令,直接对孤负责 。”长公主语气稍沉,带着几分郑重,“察官司与秘档司都归他管,察官司盯朝堂官员的动向,秘档司梳理所有账目卷宗,这两司一明一暗——察官司在外收集信息,秘档司在内整理归档,所有信息都需经云舒之手,加密后呈给孤 。”
她顿了顿,伸手拿起案上的茶盏,却并未饮用,只是指尖摩挲着盏沿:“青禾与青芜,你日日相处,该知她们性子沉稳 。青禾常伴你左右,明面上是照料你的起居,实则是替孤留意你的安危,同时传递一些无需加密的日常讯息 ;青芜掌管府中内务,府里人的动向、食材采买的渠道,都在她的掌控中,这是暗枢在府内的眼线,确保府中无外人安插的细作 。”
“还有天生嬷嬷 。”长公主提起她时,语气柔和了几分,“她是孤的奶嬷嬷,如今看似在打理府中佛堂,实则是暗枢的‘后手’ 。若云舒与长风那边出现意外,所有机密信息都会转到她手中,由她暂代总令之职,确保暗枢不会因一人出事而瘫痪 。”
我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攥紧她的手:“那...我知道了这些,会不会给您添麻烦?” 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将我揽进怀里,声音温柔却坚定:“傻丫头,你是姨的孩子,知晓这些是应当的 。往后你身边的事,青禾要贴身照料,青芜要盯着府内动向,她们各有职责,又相互配合 。府里这一套章法早已理顺,等级分明,各司其责,断不会出乱子,你不用挂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