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纸浸着层薄亮的鱼肚白,檐下铜铃被晨风推得轻晃,响得清润。我刚叠好被褥,外间就传来张嬷嬷的声音,平和里带着几分妥帖:“姑娘起身了?将军让人送了一身衣裳来,说是今日去习武场穿正好。”
门帘被轻轻掀起,她手里捧着个素面漆盒走进来,身上那件石青色半旧绸衫熨得平展,鬓边插着一支素雅的玉簪,是府里管事妈妈常见的装扮,既不张扬,也不失体面。“将军说姑娘先前的衣裳偏素净,习武时该添些亮色,”她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时动作轻缓,里面是一身粉色劲装,针脚细密,领口滚着圈浅灰边,“这料子是南边新到的软缎,耐磨又轻便,您瞧瞧合不合身。”
两个小丫头上前伺候换衣,张嬷嬷在一旁候着,目光落在劲装的针脚上,语气中肯:“裁缝铺连夜赶制的,将军特意让人按您的身量改了两回,肩宽收了半寸,腰身也掐得匀,想来是合身的。”待我换好衣裳,她取过一支珍珠簪,替我绾发时力道适中,犀角梳划过发丝,只听得见轻微的“沙沙”声。“这样利落些,练起武来不碍事。”她退开半步打量,语气里带着几分真诚的赞许,“姑娘穿这粉色确实好看,气色都亮了几分。”
说罢,她瞥见小丫头手里捧着的帕子边角有些毛糙,眉头微蹙,声音陡然转厉:“这点活都做不好?针脚歪歪扭扭的,拿去重浆!”小丫头吓得头垂得更低,慌忙应着退下。张嬷嬷这才转向我,语气又恢复了平和:“将军吩咐过,若姑娘觉得劲装不合身,让绣房即刻拆改,半个时辰就能好。”话说得干脆,没半句多余的,转身时背影挺直,像院角那棵老榆树,根系深扎,自有威仪。
出了后院,赵大哥已在月门外候着,一身玄色短打,腰佩长刀,见了我便拱手:“姑娘,属下护送您去习武场。”晨光已经漫过后花园的飞檐,把石桥的栏杆镀上了一层金粉,桥面上的青苔沾着露水,踩上去发滑。赵大哥刚提醒“慢些走”,就见王嬷嬷提着竹篮从桥那头拐过来,篮子里的茉莉和薄荷挤得满满当当,白的白绿的绿,被她走得急了,枝叶在篮沿晃悠,眼看就要掉出来。
她抬头瞧见我,脚底下像被石子绊了似的猛地顿住,竹篮“哐当”晃了一下,几片薄荷叶飘落在青石板上。下一刻,她脸上的褶子都堆成了花,快步朝我奔来,鞋尖蹭过露水,带起一串细碎的水珠:“哎哟喂,这不是姑娘吗?可巧了!”
我扶着冰凉的桥栏站定,看她把竹篮往臂弯里紧了紧,腾出的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眼神跟沾了蜜似的,黏在我身上挪不开。“姑娘这是往练武场去?”她没等我答,又自个儿接话,声音尖细了些,“瞧瞧这身衣裳!粉得跟三月的桃花似的,衬得姑娘脸蛋白里透红,跟画上的仙女儿似的!这针脚,这滚边,定是精细活计,寻常绣娘可做不来——是将军特意让人备的吧?”
我扶着桥栏,指尖划过冰凉的石头,淡淡道:“王嬷嬷篮子里的薄荷看着新鲜,熬水喝倒解暑。”
她愣了愣,随即又笑起来,往我身边凑了凑,一股皂角混着泥土的味儿飘过来:“姑娘喜欢?回头我让小丫头给您送些!刚掐的,带着露水呢。对了姑娘,昨儿高妈妈那事……”她忽然压低声音,眼角往赵大哥那边瞟了瞟,“您别往心里去,将军今早发话了,往后她再想进府门,得先掂量掂量——府里的门槛,不是谁都能随便跨的。”
我望着桥下淌过的溪水,晨光落在水面上碎成金鳞,慢悠悠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是不让她进府了。”
王嬷嬷眼睛倏地亮了,手在竹篮把手上捏得发白:“可不是嘛!那老货也是活该,没规没矩的。姑娘您宽宏大量,别跟她计较。”见赵大哥在旁轻咳一声,她识趣地往后退了半步,笑道:“瞧我,光顾着说话,耽误姑娘练武了!您快去吧,将军定在那边等着呢!”
走过石桥时,隐约听见她跟随后的小丫头嘀咕:“听见没?将军特意让人做的衣裳,连高妈妈都被拦在门外了……这姑娘的分量,往后可得仔细着。”
练武场的青石板被晨光晒得泛白,三十余名将士列成四排,银甲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喝!”“哈!”整齐的呼喝声撞在四周的白杨树上,震得叶尖的露水簌簌往下掉。前排的将士正练长枪,枪尖划破空气带起尖啸,枪杆砸在石地上的闷响,像闷雷滚过场院,透着不容错辨的威严。
高台上,燕将军背对着我们站着,正红劲装在一众银甲中格外夺目。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来,两鬓的银丝被风拂得轻颤,却丝毫不减眉宇间的锐气。“来了?”她声音不高,却稳稳盖过场下的呼喝,“方才在桥边听王嬷嬷絮叨了半晌?”
我刚要回话,她已从兵器架上取下两支木剑,扔给我一支:“接稳了。今日教你‘穿云式’,先看我走一遍。”
她手腕轻抖,木剑在掌心转了个圈,随即脚尖点地,身形如白鹤掠起,剑峰斜挑时带起的风扫过青石,竟扬起一层细尘。“注意腰腹发力,”她落地时脚步轻得相片叶,“别只动胳膊,力气要从脚底顺上来。”
将士们操练的间隙偷往这边瞧,却没人敢交头接耳——燕将军治军极严,校场之上,便是掉根针都听得见响动。我握紧木剑,学着她的样子提气、转腰,可手腕刚一发力,木剑就像生了锈,“哐当”一声磕在自己的小臂上。
“嘶——”我倒吸口凉气,低头见小臂上已红了道印子,细小红珠正从皮肤里渗出来。
“怎么回事?”燕将军跨步过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她的指尖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触到伤口时却轻得像怕碰碎琉璃。方才还透着威严的眼神,瞬间裹了层疼惜,眉头拧成个疙瘩:“怎么这么不小心?疼就喊出来,忍着做什么?”
我想抽回手,却被她攥得更紧:“不过是道小口子,忍忍就过去了。”
她忽然顿住,目光在我脸上停了许久,才从腰间解下帕子,小心翼翼地替我按住伤口:“在这府里,不必硬撑。我当年第一次练剑,被师父用竹片抽了手心,哭得直跺脚呢。”
我望着小臂上的红痕,声音低了些:“比起玉音坊的责罚,这点疼真不算什么。从前偷学舞艺被柳娘发现,她手里的藤条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却只能咬着牙站着,连哼都不敢哼一声——她说规矩就是规矩,偷学便是犯了忌讳。
将军猛地抬手按住腰间的剑柄,指腹抵着冰凉的剑鞘边缘,反复摩挲着那道磨得光滑的纹路,手背青筋隐隐浮现。原本松弛的肩线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连带着周身的气场都冷了几分。
那眼神像裹了霜,冷得能冻住空气。她盯着我小臂的红痕,睫毛上仿佛都凝着寒气,原本平和的语调里像是掺了冰碴子:“拿规矩当由头苛待小辈,算什么本事?”
我慌忙摇头:“也,也不全是……柳娘说,想成角儿就得熬,疼过了才记得住规矩。”
“藤条?”她喉间溢出一声低斥,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目光扫过我小臂的红痕时,那眼神像腊月里结了冰的河面,冷得能透进骨头缝里。“拿规矩当由头苛待小辈,算什么本事?”
我慌忙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竹篮边缘:“也,也不全是……柳娘总说,想成角儿就得熬,台上一个旋儿,台下要摔百次跤,疼过了才记得住规矩,才练得出真本事。”
她忽然沉下脸,往校场边的石凳上坐下,指节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发出规律的轻响。“想成角儿要熬,这话不假。”她声音缓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十五岁上战场,刀光剑影里滚过,肋下挨过一箭,躺了三个月才能起身,那箭伤至今阴雨天还发疼——这也是熬。可熬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不是旁人拿着鞭子逼你硬扛。”
她抬头看向我,目光里的寒意散了些,多了一层复杂的疼惜:“柳娘说疼过才记得住,可真正该记住的,是怎么把动作练得更稳,怎么把身段摆得更俏,不是藤条抽在背上的疼。就像我教你练剑,磕了碰了难免,但我会告诉你哪里错了,该怎么改,而不是看着你流血还说‘这是你自找的’。”
校场上传来将士们换兵器的脆响,她忽然提高了些声音:“她那是把‘熬’当成了作践人的由头!真要教你本事,该是在你摔疼了时递块帕子,在你练错了时扳扳你的胳膊,不是拿藤条抽得你不敢哭——那样练出来的,不是本事,是怕。”
“往后在这儿,放宽心便是。”将军姨伸手替我将额前碎发别到耳后,指尖带着常年执剑的温厚,“皮肉上的疼,不必强忍着,说出来不丢人;招式练错了也无妨,咱们慢慢改,谁不是从磕磕绊绊里走过来的?”
我望着她鬓角的银丝被风拂得轻颤,鼻尖忽然一酸,攥着木剑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白:“将军姨……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声音细得像根丝线,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在玉音坊时,若是练错了舞步,柳娘只会瞪着眼说‘没用的东西’,藤条落在背上,连哭都不敢出声……”
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我慌忙抬手去擦,却被她轻轻按住手腕。
“傻孩子,哭什么。”将军姨从袖中摸出一块素色帕子,替我拭去脸颊的泪,动作轻得像拂过花瓣,“从前受的委屈,到这儿就断了。往后有我在,再没人能让你受半分苛待。”
我望着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印记,此刻却温柔得能接住我的泪。“将军姨为何要对我这样好?”我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哭腔,“我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该被疼惜的孩子。”她打断我的话,眼神亮得像落了星子,“你瞧校场这些兵,哪个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可到了我这儿,既要教他们厮杀,也得护他们周全。你虽不是我的兵,却是我放在心尖上的小辈,哪有看着小辈受委屈的道理?”
我咬着唇,把涌到喉头的哽咽咽下去,轻声道:“若是……若是我太笨,总也学不会剑招呢?”
她包扎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时眼里带着笑,像落了点星光:“哪有?头回拿剑的孩子,能挡开我半招就不错了。”她打了个结,拍了拍我的手背,“想当年我刚学剑时,握着剑柄都发抖,我父亲说我像只攥着烙铁的兔子,比你莽撞多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小臂的伤处,语气软得像棉花,“你呀,不用急着懂事,也不用逼着自己坚强。在我面前,弱一点没关系。”
这话像温水淌过心尖,我忽然屈膝福了福身,声音带着颤:“谢将军姨。”这声“姨”喊得比上次更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她显然愣了愣,随即抬手拍了拍我的后背,力道轻得像春风拂过:“这声‘姨’,我应了。”她转身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支更轻的木剑,递到我手里,“来,再试一次‘穿云式’,这次慢些,姨陪着你。”
我握着木剑,掌心的汗濡湿了剑柄,却不再发颤。校场的风卷着将士们的呼喝过来,混着她温和的指引声:“对,腰再沉些……手腕放松,像拈着一片羽毛……”
从校场回来时,日头正毒,后院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白,蝉鸣声裹着一股子焦躁,撞得人耳膜发疼。刚转过月门,就见廊下的人都缩着脖子,像被晒蔫的茄子。王嬷嬷正踮着脚往前探,见我过来,脸“唰”地褪了血色,慌忙朝我摆手,手指一个劲往假山后勾——那是让我躲起来的意思。
我还没挪步,就听影壁后传来高妈妈那把尖嗓子,像淬了火的锥子:“司计司的账册上写得明明白白,将军府这个月的窗纱该换三匹,怎么才换了两匹?剩下那匹呢?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地偷去给自家男人做汗巾了?”
跟着转出两人,高妈妈打头,穿件墨色杭绸衫,领口镶着一圈发亮的银线,手里那串紫檀珠转得“嗒嗒”响,活像在给她的刻薄话打拍子。她身后的高翠丽穿湖蓝宫装,银质司计簪斜插在发髻上,簪头的“计”字被太阳照得刺眼,嘴角撇着,一脸“你们都不配跟我说话”的倨傲。
“娘,您消消气,”高翠丽伸手扶着她,声音娇得发腻,眼神却像筛子似的在众人身上过,“许是底下人笨,没看懂账册。尚宫局的规矩细,哪像她们这些粗人懂的?咱们今日来,一是核对外采买的绸缎账目,二是……”她故意顿住,寒光扫到我身上,“……再问问昨儿那几个舞童的事。将军府庆功宴用的舞童,真就满了?”
高妈妈“嗤”地笑出声,珠串转得更快:“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昨儿拦着我送舞童的小姑娘吗?刚跟将军练剑回来?小脸晒得红扑扑的,倒像熟透的果子——可再光鲜,不也住这后院?我还当是前院正房里的主子呢,闹了半天,是我高看了。”
我攥着袖角没动,后背抵着石榴树的老干,粗粝的树皮硌得人发疼,倒让人更清醒:“张嬷嬷说,庆功宴的舞童早就定了,册子半个月前就报给尚宫局了,名额满了,自然不能再收。”
“张嬷嬷说?”高妈妈往前凑了两步,珠串“啪”地磕在廊柱上,“张嬷嬷算什么东西?她管得了将军府的事,管得了尚宫局的章程吗?我女儿在司计司当差,各府的采买、用度,哪样不要经她的手画押?就说上个月,镇北侯府和靖王府那边急着补军饷的窟窿,三日内要凑齐三万两,还不是靠尚宫局把各府的采买款子挪了先垫上,我牙行再借着送人的由头,把账目做平了?”
高翠丽这才松了口气,慢悠悠补充:“娘说的是。尚宫局的规矩是死的,可人情是活的。镇北侯府账上明明超了月例,可他们给司计司的姑姑们送了两箱南珠,账册上便‘合理调剂’了——姑娘要是懂规矩,让你身边的嬷嬷跟我娘说句软话,将来将军府要添人,我娘在牙行那边多照看些,岂不是两全其美?”
“原来如此。”我忽然笑了,声音清脆得像碎冰相撞,“桑蚕节上被长公主参了本,说镇北侯和靖王挪用军饷,限三日内补齐,闹得满京城都知道。我当他们是变卖了家产,原是靠尚宫局挪各府的采买款,牙行填私库的银子,才把窟窿堵上的。”
高妈妈手里的紫檀珠“啪嗒”掉在地上,滚得满地都是。“你……你这小丫头片子怎么知道这些?”她声音发颤,再没了刚才的嚣张。
“京城里的孩子都知道,长公主殿下拿着账册在金銮殿上哭,说边关将士穿不上冬衣,侯爷王爷却在京城里盖楼堂馆所。”我仰头看着她,阳光透过石榴叶的缝隙落在脸上,明明灭灭,“只是没想到,补窟窿的钱,是从各府的窗纱、布料里抠出来的。将军府的舞童名额满了,碍着你们给贵人‘行方便’了,所以才急着要加塞?”
高翠丽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指着我嘴唇哆嗦:“你……你胡说!那是……那是正常的账目流转!”
“正常流转?”我捡起脚边一颗珠子,捏在指尖转了转,“就是把本该给绣房的丝线,调去给牙行的私库填数?把府里下人的月钱,扣下来给司计司的人当‘调剂费’?”我抬眼看向高妈妈,她正慌忙去捡珠子,手忙脚乱的样子哪还有半分刚才的得意,“可惜啊,将军府的账册由张嬷嬷亲手管着,每一笔采买都报给了将军,你们想挪,怕是挪不动吧?”
这话戳中了痛处,高翠丽忽然尖叫一声,往前冲了两步,司计簪在发髻上晃得厉害:“娘跟你废话什么!一个没名没分的野丫头,也配议论王爷侯爷?司计司的账册上可没记着将军府有你这号人!我现在就去查你的出处,看你是哪来的来历不明的东西——”
她猛地指向我,声音尖得像刮铁器:“你以为住在这里就能安稳了?我一句话,就能停了你的月钱份例!再把你查出来历不明的证据报给尚宫局,看将军府还敢留你!到时候把你撵出去,你的份例,可怎么办啊?”
我望着满地滚动的紫檀珠,忽然弯腰捡起一颗,放在阳光下看。珠子被摩挲得油亮,却照不出半分干净的影子。“将军姨说过,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人查。”我把珠子丢回地上,“她们要闹,就让她们闹去——总不能让龌龊事,脏了将军府的地。”
王嬷嬷张了张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蹲下身默默捡着珠子。阳光穿过叶隙落在她佝偻的背上,像铺了层碎金,却暖不透那层深深的惊惧。
蝉鸣吵得人脑仁疼,我望着满地乱滚的紫檀珠,忽然想起王嬷嬷今早的话,扭头看向她:“王嬷嬷,你不是早上才告诉我,高妈妈这种牙行里的人,往后不许进府门吗?怎么这会子就让她闯进来了?”
王嬷嬷手一抖,刚捡起的几颗珠子又撒了,她慌忙蹲下身去捡,额角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姑娘息怒,这……这是例外啊。”
“例外?”我皱眉,看着她支支吾吾的样子,心里的火气往上涌,“早上你还说门房要是放她进来,就按规矩领罚,这会子倒成例外了?”
“是高翠丽带她进来的呀!”王嬷嬷急得声音发颤,“高翠丽是尚宫局司计司的人,今儿是来查府里的‘月例账’的,按规矩,她能携一两个随从……高妈妈就扮成她的随从,门房哪里敢细查?尚宫局的人,便是将军在时,也得给几分体面不是?”
我捡起一颗滚到脚边的珠子,捏在手里冰凉:“查账就查账,带个牙行的娘进来算什么规矩?”
“这……这就是她们的精明处。”王嬷嬷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高翠丽说高妈妈是来‘帮着整理账册’的,账册繁多,多个人手方便。门房虽觉得不妥,可尚宫局管着各府的份例审批,若是得罪了,往后府里要领些绸缎布料,怕是要被百般刁难……”
“就为了这点方便,把规矩抛了?”我把珠子往石桌上一拍,“张嬷嬷定下的规矩,说改就改?”
王嬷嬷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姑娘,这世道就是这样……尚宫局握着实权,咱们府里虽有将军撑腰,可总不能事事都闹到将军面前。高妈妈母女就是瞅准了这点,才敢这么放肆。”
我望着月门外的方向,高妈妈那副得意的嘴脸仿佛还在眼前。手里的珠子被捏得发烫,忽然觉得,这将军府的规矩,原来也不是铁打的,遇到有权有势的,就成了软面团,任人揉捏。
“可规矩就是规矩。”我捡起石桌上的珠子,一颗颗摞起来,“她们能借着尚宫局的名头破规矩,我就能凭着将军府的规矩,把她们赶出去。”
王嬷嬷看着我眼里的倔劲,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劝,只是低下头,默默把散落的珠子拢到一起。蝉鸣还在响,可我心里那点烦躁,倒被一股硬气顶了下去——不管是谁,想在将军府坏规矩,总得问问我手里的珠子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