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淳意不抬头,只伸出小手拿起银筷,在锦缎桌布上无意识地划动。动作迟缓,眼神发直,似未回神。
“我……”她轻声开口,音若梦呓,“午睡时……又做梦了。”
听闻又梦魇,林氏与方承宇面露忧色。方廷渊也放下酒杯。
“还是梦到水?”方承宇柔声问。
方淳意缓缓摇头,仍低着头摆弄筷子:“没有水……”
“我梦见……我们家后园里,长了棵好高好大的树……比阁楼还高……”她用孩童讲故事的绵软语调,慢悠悠说着。
“叶子好密好密,把天都遮住了……”
“树干上……还写着一个字……”
“什么字?”林氏不由追问。
“一个‘年’字。”
正厅内霎时一静。
方廷渊原带关切的脸色,在听见“年”字时骤然凝住。锐利目光瞬间锁住女儿。
方淳意却恍若未觉,仍沉浸“梦境”,用飘忽声线说出最后一句:
“后来……不知怎的,树就倒了。”
“轰隆一声……”
“把我们家……压塌了。”
语落,满室寂然。
温馨氛围似被这番突兀阴森的话骤然冻结。烛火跳跃,菜肴氤氲热气,桌边四人却如定格。
林氏与方承宇面露错愕,全然不解。
方廷渊脸色已彻底沉下,目光紧攫女儿,审视中带着惊疑。
静默数息,他猛地一拍桌案!
“啪”一声脆响,惊得林氏与方承宇俱是一颤。
“胡言乱语!”方廷渊厉声呵斥,威仪尽显,“不过一梦!什么树倒屋塌,荒唐至极!”
方淳意被他吼得浑身一抖,如受惊小鹿抬头,眼眶瞬红,泪珠悬睫,满脸俱是委屈惊惧。
“爹……我……”声音怯怯,任谁瞧都是被父亲怒意吓坏的模样。
“侯爷!”林氏心疼不已,立时将女儿揽入怀,瞪向丈夫,“冲孩子发什么火!她本就受惊,梦魇诉说有何错?还吓她!”
方承宇忙圆场:“爹,妹妹年幼病中,您莫惊着她。”
方廷渊见女儿泪眼汪汪惊惧小脸,怒火消了大半,转而懊恼。是啊,她十三岁孩童,懂什么朝局年羹尧。或许……真是巧合的噩梦。
“罢了,”他摆手,语气缓下,“童言无忌,当爹没提。意儿不怕,用饭吧。”
话虽如此,他重执酒杯,目光却深了几分。
那“年”字与“树倒屋塌”之言,如两根细小倒刺,无声扎进心底。
家宴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方淳意被母亲哄着早早回房休息。
夜色渐深,侯府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巡夜家丁的脚步声。
书房内烛火依然明亮。
镇远侯方廷渊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公文与信件。他已对着同一封雍王府幕僚的来信静坐许久,却一字未读。
信中文辞恳切,意在拉拢,并隐晦提及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希望侯府能与年家多加亲近。
若在晚膳前看到此信,方廷渊或许还会有所意动。但此刻,他目光掠过那个“年”字,耳边便响起女儿那句稚嫩却诡异的话:
“我梦见一棵好高好大的树……树上写着一个‘年’字。”
“后来,树倒了,把我们家……压塌了。”
荒唐!
方廷渊揉揉眉心,烦躁地将信纸丢开。他戎马半生,向来务实,从不信鬼神之说,更何况是小女儿的梦话。
可那几句话却如影随形,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他提起笔想在公文上批注,笔尖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
心不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