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西郊，临水别苑。
皇家赐予长公主的消夏之地，水榭楼台错落，曲径通幽。湖面画舫轻移，岸边才子佳人云集，衣袂翩跹。
盛墨兰的马车抵达时，她深吸一口气，由丫鬟扶着下车。一身烟罗紫百蝶裙流光溢彩，头面赤金点翠，整个人如开屏孔雀般夺目。
入场便引来诸多目光——惊艳、审视、探究。墨兰挺直背脊，脸上挂着练习过无数遍的微笑，手指却无意识绞着裙绦。
诗会设在临水“邀月台”。熏香袅袅，果品精致。
英国公府小公爷齐衡率先提笔，温润一笑间，两句边塞诗已落纸：“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金戈铁马之气扑面，满座惊叹。
墨兰心头一紧。
吏部尚书嫡女孙秀才抚琴填词，一阕《如梦令》婉约天成。后续几人或书或画，皆是从容自若。墨兰看着他们信手拈来的风采，再想自己袖中反复打磨的诗稿，手心微微出汗。
轮到她时，心已提到嗓子眼。她走到台前，清嗓吟出准备数月的诗：
“瑶台月下理云妆，孤帆一片日边来。芙蓉帐暖春宵短，借问江潮与天齐。”
诗出口，场中有片刻微妙的寂静。
一富家公子率先拍手叫好，目光直勾勾盯她脸。陆续有人附和：“盛姑娘才思敏捷。”“辞藻华丽，可见下过功夫。”
这些夸赞浮于表面，空洞无力。更多有真才实学者或低头品茶，或交换眼神，神色微妙。
此刻盛府内，林砚静坐窗边，指尖轻捻书页。那封烫金请帖的气息让他隐约“听”到诗会场中气流——齐衡诗成如洪钟，孙秀才行云流水。而墨兰吟诵时，气流如投石入水，激起尴尬涟漪。
他感知锁定一位以毒舌闻名的老翰林，听见对方低声对友人道：“通篇堆砌，毫无风骨，如无根之萍。盛家女儿就这绣花枕头水平？”
邀月台上，墨兰正被零散夸赞捧得飘然，忽被一个清朗声音打断。
一位青衫举子起身拱手，相貌平平却目光炯炯。此人屡试不第，性子耿直，最厌虚浮文风。
“盛姑娘诗作文采斐然，尤其‘借问江潮与天齐’气魄宏大。”
墨兰心中一喜。
不料对方话锋一转：“在下冒昧请教：此句化用张九龄《望月怀远》，姑娘可知原诗全貌？此句在原诗中抒何情怀？又与您诗中‘孤帆一片日边来’如何贯通，方使全诗一气呵成？”
一连串问题如刀锋相逼！
场中静默，目光聚焦墨兰。有人审视，有人端茶看戏。
墨兰脸上血色霎时褪尽。
邀月台上死寂无声，所有目光都钉在墨兰惨白的脸上。
那青衫举子的问题如一盆冰水，将她最后一丝虚荣浇灭，只剩刺骨寒意。
《望月怀远》？她隐约听过，却不知全诗，更不解其情。她只记得“海上生明月”出名，便拆了后半句来用，以为气魄足够。
“盛姑娘？”举子又唤一声，语气仍平。
墨兰嘴唇哆嗦，一个字也答不出。脑中背过的诗句全绞成乱麻。她死死咬唇，指甲掐进掌心。
这沉默已是答案。
有人轻嗤一声。随即窃窃私语如潮水漫开。
“连出处都不知道……”
“竟是东拼西凑。”
一贵女团扇掩面，对同伴低语：“原以为是才女，竟是绣花枕头。”
这些话如烧红的针，扎进墨兰耳中。方才还客气的目光，此刻只剩鄙夷、嘲讽与看戏般的兴味。
那举子摇头轻叹，默默坐下。这无声的失望比斥责更伤人。
丫鬟吓得脸色发白，颤声拉她衣袖：“姑娘……回吧……”
墨兰猛地惊醒，推开丫鬟，提起华裙转身就跑。头面歪斜，珠钗落地摔碎。她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冲下邀月台，在无数目光追逐中狼狈逃向马车。
车厢死寂。
墨兰蜷在角落，浑身发抖，齿关打颤。
她想不明白。爹爹明明夸过，林表哥也赞过……
她忽然想起林砚那日抚掌赞叹的模样。那肯定与鼓励，此刻回味，竟像裹糖的针，甜过后只剩扎心的疼。
她摸出怀中那方染墨的帕子。曾以为是黑暗中唯一的慰藉，如今那墨香却冰冷刺鼻。
眼泪终于砸落，裙角晕开湿痕。心里酸涩发疼，像被人狠狠攥住。
流言总比马车快。
当墨兰还在路上颠簸，“盛家四姑娘当众出丑”的笑谈已传遍汴京权贵圈。
“盛大人夸的才女，就这速成学问？”
盛紘在书房听完管家回报，脸瞬间黑透。想到明日早朝同僚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胸口起伏，指节泛白。
“砰！”
他狠狠一掌拍在书案上，紫檀木桌面竟裂开细纹。
管家低头屏息，只听主君怒火在寂静中滋滋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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