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感应灯坏了,只剩电梯口一盏冷白灯在苟延残喘。我靠在三年前那扇墨绿色防盗门前,指间烟火明灭,像极了一场无人观看的哑剧。烟灰落在脚边,与褪色的地砖融为一体——三年前,我曾在这里等许漓星下楼吃夜宵;如今,我等他回来,却连一句“你好”都掂量得生疼。
电梯“叮”一声,像是命运随手拨动的弦。门开时,梨花香混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我抬眼,看见他。灰白色头发比记忆里长了些,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旁,像一捧被雨水打湿的芦花。他捂着腹部,指节因用力而泛青,药袋在他手里晃出细碎的塑料声,像秋末枯叶擦肩而过的脆响。
我下意识掐灭烟,鞋底碾过零星火星。喉咙里滚出一句冷得发涩的话:
“……怎么?……我哥呢?没陪着你?”
许漓星蹙眉,另一只手捂住口鼻,声音闷在指尖:“你在这做什么?”
我答不上来。总不能说——我在国外三年,每天夜里都在谷歌地图上丈量这条走廊的长度;不能说——我抽完最后一包国产烟,才鼓起勇气站在旧日的门槛上,像守一座无人问津的废墟。于是只能反问,把心疼咬碎,吐出来成了利刃:“我哥对你不好?”
他垂下眼睫,泪痣在冷灯下像一粒将坠未坠的雨。“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我猛地逼近,左手攥住他细瘦的手腕,右手指尖抬起他下巴。 skin温度滚烫,像握住一截被岁月反复炙烤的玉。指腹触到那条红绳——三年前我亲手编的,结扣处还留着当年笨拙的指痕。如今它勒在他腕骨,像一道不肯愈合的旧伤。
“你是我——”声音戛然。那个尚未出口的“命”字被我咽回喉咙,血味翻涌。
他挣了一下,没能挣脱。我闻到自己指缝残存的烟味,混着他衣领里的梨花香,竟苦得发涩。倏地松手,仿佛被烫到。袖口滑落,红绳重新被夜色吞没。我听见自己哑声问:“这红绳……你一直戴着。”
“不关你的事。”他背过手,像把整段过往都藏进阴影。
灯忽然灭了。黑暗里,我听见自己心跳擂鼓,一声比一声重。我咬牙,把三年的悔与恨碾成一句:“你过得不好,对吗?”
沉默像潮水漫上来,淹没脚踝、胸口,直至鼻息。良久,他声音轻得像尘埃落地:“你为什么要来?是你不要我的……现在我结婚了,你还来干什么?”
“你真嫁给他了?”我听见自己嗓音劈裂,像被北风撕开的旧旗。
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色褪尽。我抓住他肩,晃得他整个人如落叶颤栗:“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宁愿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也不愿等我回来吗?”
“你以为我想嫁?”他猛地抬头,眼眶红得吓人,“要不是家里联姻我哥不愿意,我会被嫁过来?”
联姻——两个字砸在我耳膜,像冰水浇进滚烫肺腑。我松了力道,他却顺势转身,钥匙叮然插入锁孔:“所以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门开一线,暖黄灯光漏出来,割破黑暗。我伸手去拽,却只抓住他一片衣角。他踉跄一下,药袋啪嗒落地,白色药盒散了一地。我慌忙揽住他腰,指尖触到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藏着另一个心跳,像遥远而固执的鼓点。
“星星!”我声音发颤,怀抱收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把三年的空白揉碎。他靠在我胸口,梨花香混着血腥气,一股脑灌进我肺里。我低头,看见他裤脚渗出的一缕鲜红,在冷白地砖上蜿蜒成一条拒绝回头的路。
电梯门再次滑开,松木香骤然压境,锋利得像寒冬裂开的冰缝。黎墨站在走廊尽头,西装笔挺,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冷刃。信息素狂潮般卷来,我本能地把许漓星护在怀里,清酒香破体而出,与松木撞击,空气里炸开无声的碎冰。
怀里的身体骤然绷紧。我低头,看见更多血色浸透布料,顺着他脚踝滴落,像一串来不及绽放的彼岸花。恐惧第一次有了实体,一把攥住我的喉咙。
“黎墨,你他妈找死!”我吼出声,声音撞在墙壁,又折回来,震得自己耳膜生疼。可耳边只剩他越来越浅的呼吸,像风掠过枯枝,下一刻就要断折。
我抱起他,往电梯冲。灯光在我们头顶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仿佛整栋楼都在屏息。闻聿的手指勾住我衣领,指节白得近乎透明,声音轻得像羽毛擦过耳廓:“黎清……我好疼……”
“没事的,没事的……”我重复,像念一段失效的咒。电梯门合拢的瞬间,我看见黎墨的影子被夹在缝隙里,一寸寸扭曲,像被命运折弯的问号。
救护车鸣笛刺破夜空,红蓝灯光在车窗外交替,像两股撕扯的命运。我握紧他的手,指腹摩挲那条红绳——绳结依旧,却再系不回从前。仪表盘的光打在他脸上,睫毛在眼睑投下极淡的阴影,像雪地上最后一行脚印,随时会被风抹平。
医生急促的指令、器械碰撞的脆响,都成了遥远的背景。我只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撞在胸腔,像困兽撞笼。许漓星的指尖在我掌心轻颤,像欲言又止的蝶。我俯身,把耳朵贴在他唇边,却听见一句几乎气音的哽咽:“黎清……孩子……”
后面的话被氧气面罩吞没。我抬头,看见他眼角渗出的泪,在冷光里闪了一下,像流星坠海,再无回音。
车窗外,城市灯火疾退成一条光的河流。我抱紧他,仿佛这样就能把不断流失的温度按回他体内。可指尖触到的,却是越来越凉的掌心——像握住一把即将融化的雪。
夜风从窗缝灌进来,带着初秋的锋利。我低头,吻在他汗湿的额角,尝到咸涩与铁锈交织的味道。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重逢,不过是命运随手翻开的新一页,而结局,仍悬在未知的高空,像风铃未响,像晨雾未散——
我们还在疾驰,灯影乱舞,血味与梨花香纠缠成无法解开的结。而前方,救护车的红灯在雨幕里渐渐模糊,像一座永远无法抵达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