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被墨汁打翻,巷口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晃,灯罩里飞着细小的蛾。风从旧楼缝隙间穿过,带着潮湿的霉味,也带着我指间那支燃到滤嘴的烟。烟灰簌簌落在脚背,烫出细小的洞,我却懒得去掸——疼比不过胸腔里那股钝刀割肉般的悔。
我靠在闻聿那扇褪了漆的防盗门前,指背无意识地摩挲门牌号,“603”三个数字边缘被岁月啃得参差不齐,像谁也没来得及修补的伤口。门里寂寂,我却错觉能听见他念书时低低的鼻息——三年前,我在这扇门后吻过他,梨花香混着旧纸味,像一场不敢声张的春夜。如今我指间只剩焦苦尼古丁,一呼一吸,全是自罚。
我没想到,真正推开这扇门,会是在救护车尖锐的尾音里。
……
白光像一把钝斧劈开瞳孔,我抱着他,掌心黏腻的血顺着腕骨滴落,砸在救护车厢壁,“嗒嗒”作响,像落子不悔的棋。车厢晃,晃得世界颠倒了,晃得他睫毛上那层灰白像要融化的雪。
“星星,别睡,看着我。”
“你说过要好好吃药,好好休养,会没事的……”
我低头,把额头抵在他冰凉的指节,像抵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红线手链缠在我们腕间,三年未断,却在此刻勒进皮肉,疼得我倒抽冷气。原来人在极痛时是哭不出声的,只能让泪在喉咙里烧成硫酸,一路腐蚀到心脏。
车厢尽头,黎墨抱臂坐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松木香被消毒水盖得只剩一线,却仍像无形的鞭子,抽得他肩胛微颤。我懒得抬眼,却在余光里瞥见他喉结滚动——那副永远冷静的面具终于裂了缝,露出里面黑而空的窟窿。
“星星,你说过要和我重新开始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声音低下去,像被血泡软,又硬生生从嗓子里拽出来。他的唇色褪成一线苍白,我俯身,用唇去暖,却尝到铁锈与药苦交杂的味道——那是还没来得及告别就提前腐朽的明天。
……
手术灯“叮”地熄灭,走廊尽头的风穿堂而过,把白炽灯吹得摇晃。我靠在墙边,指间那支没点燃的烟被攥得稀烂,烟草屑嵌进掌纹,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割痕。
医生摘下口罩,声音疲惫却稳:“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孩子也保住了。”
那一瞬,我膝盖发软,脊梁顺着墙壁往下滑,差点跪在冷硬地砖上。指尖掐进掌心,用疼痛确认这不是幻觉——孩子,原来他肚子里蜷着一个还没来得及睁眼的秘密;而我,差一点再一次错过。
“那他现在怎么样?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我听见自己沙哑得不像人声,像砂纸磨过玻璃,刺耳却真实。医生沉吟:“等麻药劲过了,应该就能醒。”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把三年的悔与恨一并吐在走廊的风里。墙顶应急灯闪了两下,映出陆墨的影子——他立在两步之外,眸色深得像一口井,井底浮着一层薄薄的悔,却没人愿意跳下去打捞。
我越过他,推门进病房。
……
窗帘没拉严,一道月色劈进来,恰好落在他睫毛上。那睫毛颤了颤,像被月光惊动的蝶,却终究没醒。我坐在床沿,把他的手包进自己掌心,掌心相贴处,红线手链交叠成小小的结,像命运偷偷打了一个死扣。
我俯身,用唇去碰他腕间脉搏——跳得轻,却固执,像在说:我还在,我还没原谅你,你也别先走。
“黎清。”
身后,黎墨的声音低而涩,像钝刀割过旧木。我懒得回头,只把许漓星的手贴在自己颈侧,让动脉的跳动替他回答。那里有一道旧疤,是十九岁那晚他发高烧,我抱着他跑急诊,被铁丝网划的。当时他哭着吹我的伤口,眼泪滚烫,像要把那道疤烙成印记。如今疤还在,眼泪却干了。
“出去。”我声音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冷,“现在,别让我说第二遍。”
门被轻轻带上,病房重回寂静,只剩呼吸机潮汐般起伏。我低头,把额头抵在他苍白的指背,无声地喊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像要把错过的三年一寸寸喊回来。
窗外,天快亮了,远处传来第一声鸟鸣,薄雾浮在玻璃上,像一层未揭的纱。我握紧他的手,忽然生出巨大的惶恐——等他醒来,我要怎么告诉他,那个孩子还在,而我,却差点亲手把他们的未来碾成灰?
更重要的是,他还会不会愿意,把那条红线,重新绕到我腕骨上?
雾越来越浓,鸟的叫声第二遍传来时,我听见自己心跳得比呼吸机还响——
可床上的人,仍旧没有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