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还来得及

消毒水像一场无声的雪，从天花板落下，压在我眼皮上。我睁眼，世界只剩一片刺目的白，仿佛有人把冬天的雾塞进病房，连呼吸都带着冰碴。视野边缘，一道黑影晃动——黎清，三年没见的黎清，像被时间削薄的刀锋，仍带着旧日寒光，却在许漓星醒来的第一秒就红了眼眶。

“星星，你醒了！”

我的声音像一粒火星落进酒精，噼啪炸开，烫得他指尖发颤。他想撑起身子，骨头却像拆散的积木，一动就哗啦作响。我按住他，掌心覆在他手背，温度高得几乎要融掉三年积攒的陌生与冰霜。

“医生说你需要好好休息，不能乱动。”

他乖顺地躺回去，目光沿着他瘦削的腕骨滑到那条红线——当年我亲手编的，十二股，结结相扣，像要把我们年少时的笑声锁进绳结里。如今红绳磨得发白，仍死死缠他手腕，像一条不肯松口的记忆。我喉咙发涩，想问的太多，话到嘴边却只剩最软的那根刺。

“宝宝……没事吧？”

窗外，一株梨树立在四月的风里，花苞胀得快要破裂，白得近乎无情。我的睫毛抖了一下，像被风掀动的帘，漏出底下深不见底的井。

“没事，孩子保住了，你别担心。”

他松了口气，可那口气刚落回胸腔，又被血腥味追上。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漏水，滴答，滴答，像坏掉的水龙头，把“保住”两个字冲得发虚。我把唇贴在他的手背，呼吸滚烫，带着微不可闻的颤——那是梨花香，我曾在一整个夏天的夜里贪杯，如今却只敢浅尝。

“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相信我。”

相信你？许漓星抬眼，看见他黑发里藏了几根不合时宜的银丝，像雪落进墨，提醒他这三年我也不在春天里。他点头，却不敢眨眼，怕一闭眼，手又消失成烟。我被他看得慌了神，喉结滚了滚，佯装咳嗽，目光掠过床尾，像逃兵。

“那个……星星，你先好好休息，我去问问医生你的情况。”

门合上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闷棍，把他打回真空。天花板开始旋转，白色变成漩涡，吞掉所有颜色。许漓星摸向小腹，那里平坦得残忍，却有一粒心跳隔着皮肉回应他——咚咚，像遥远的风铃，隔着整条走廊在响。只要它还在，我就不怕疼，不怕黎清转身，不怕命运再给我一刀。

可走廊尽头，黎清并没有立刻离开。他靠墙，指节抵住眉心，另一只手掏出烟盒，抖出一支，又狠狠捏断。烟丝洒在地上，像一撮灰白的雪。他盯着那截断烟，忽然想起爱的人闻不得烟味，想起十八岁那年，自己第一次偷偷抽烟，他咳得眼泪直流，吓得我把整包烟扔进河里。如今自己学会了冷漠，却仍在这一秒把碎烟捻成末，怕一丝余味飘进病房。

我回到门口时，阳光正好斜切进来，把自己心尖上的星星的轮廓削成薄薄一片。他转头，对着我笑，嘴角却像被线牵着，扯一下都疼。我站在光里，影子投到他枕边，黑得能把他整个人包裹住。

“星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其实不好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每一口呼吸都像吞刀片，下腹坠着铅，可他仍笑着，因为黎清回来了，哪怕只是暂时。我坐下，指尖擦过他腕间的红绳，旧线与新肤相触，像两条河流在秘密交汇。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摇了摇头，困意像潮水漫上来，带着铁锈味。我替他掖了掖被角，声音低到近乎气音：“那你就再睡会儿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我合上眼，世界沉入暗蓝。恍惚间，听见极轻的“咔哒”一声——像是有人打开了药盒，又像是命运在悄悄翻页。那声音悬在我和黎清之间，像一把未落下的铡刀，闪着冷光，却迟迟不肯给出结局。

而他并不知道，此刻黎清的掌心，正攥着一张被折成方块的纸。纸角戳进我的掌纹，疼得我几乎要蜷起指——那是一张人工流产知情同意书，签名栏里，黎墨两个字，日期停在十天前。他盯着那行字，瞳孔里映出一片荒原：梨花落尽，风铃未响，归人犹在，却已是刀口舔血的开始……

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哥哥想把自己的亲骨肉打掉……

好在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