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久长堂里的脂粉香混着潮湿的水汽漫开来,唐百客指尖捻着那支竹笛,笛孔上还沾着未干的水渍。
“唐公子,刘老爷可是点了您的《醉花阴》呢。”龟奴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角的褶子挤成一团,“那位可是出了名的大方,您今儿个多卖些力气,少不了您的好处。”
唐百客眼帘微抬,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他穿了件月白长衫,领口袖口都洗得发了软,却依旧难掩那身清绝风骨。“不去。”两个字清冽如冰,砸得龟奴脸上的笑僵了三分。
“您这又是何苦呢?”龟奴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了几分威胁,“沐二娘的规矩您是知道的,得罪了贵客,仔细您那双手——”
话音未落,唐百客已反手将竹笛抵在龟奴颈侧。笛身冰凉,抵着皮肉时竟带了几分刀剑的凌厉。“再提手字,我便让你尝尝断舌的滋味。”他声音不高,尾音却像淬了毒的针,刺得人头皮发麻。
龟奴吓得腿一软,忙不迭地告饶:“是小的多嘴,唐公子饶命!”
看着龟奴连滚带爬地跑远,唐百客才缓缓收回竹笛。他低头望着笛身上斑驳的竹纹,恍惚间又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钟硕举着酒坛,拍着他的肩膀笑说:“百客,这趟买卖做成了,咱们哥俩就能去江南买处宅院,你弹琴我舞剑,岂不快活?”
那时的他信了,将母亲留给他的双鱼玉佩当了信物,跟着钟硕踏入这片泥潭。直到被人按在卖身契上按了指印,才知所谓的买卖竟是把他卖进了玖月堂。钟硕拿着他的卖身钱,早不知去了哪里。
“唐公子,沐二娘请您过去。”侍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唐百客深吸一口气,将竹笛插进腰间。他知道躲不过去,那刘富商是出了名的好色,今日点名要他,怕是没那么容易善了。
沐二娘的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氛,那女人斜倚在软榻上,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看到唐百客进来,她懒洋洋地抬了抬眼:“听说你不肯接刘老爷的活儿?”
“我卖艺不卖身。”唐百客挺直脊背,目光落在沐二娘腕间的玉镯上——那镯子旁边,常年放着一个紫檀木盒,他的双鱼玉佩和卖身契,就在那盒子里。
“卖艺不卖身?”沐二娘嗤笑一声,捻着腕间的佛珠,“你当玖月堂是慈善堂?当初可是说好的,赚够一千两,那些东西便还你。如今你这副模样,是打算赖账不成?”
“我自会凑够银两。”
“凑?”沐二娘坐直身子,眼神锐利如刀,“就凭你每日弹弹琴吹吹笛?唐百客,别痴心妄想了。刘老爷愿意出五百两买你,你若从了,这五百两便算你的,再攒五百两,你就能走了。”
唐百客脸色霎时白了几分,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我宁死不从。”
“宁死不从?”沐二娘冷笑一声,拍了拍手,门外立刻进来两个壮汉,“把他给我拖下去,好好‘劝劝’他,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 我 撬不开的嘴。”
壮汉狞笑着朝唐百客扑来,他虽曾是剑客,可这三年被磋磨得早已没了当年的力气,更何况手无寸铁。挣扎间,月白长衫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肩上淡青色的剑伤疤痕。
就在他即将被拖出门的刹那,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缓步走进来,墨发用玉冠束起,面容俊美却带着生人勿近的冷冽。他身后跟着两个黑衣人,气息内敛,显然是高手。
“沐二娘,别来无恙。”男子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沐二娘见了来人,脸上的狠厉瞬间换成了谄媚的笑:“原来是乌安主大驾光临,快请坐快请坐!不知乌安主今日来,有何吩咐?”
被称为乌安主的男子并未落座,目光淡淡扫过屋内,最终落在被壮汉钳制住的唐百客身上。
那一眼,如惊鸿照影。唐百客看清男子容貌的瞬间,心头猛地一跳。此人虽一身贵气,眼神却深邃如渊,仿佛能看透人心。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救我!”唐百客挣脱开壮汉的手,踉跄着扑到乌安主面前,膝盖一软便要跪下。他抬起头,眼眶泛红,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水汽,原本清冽的眼神此刻盛满了哀求,像只走投无路的幼兽,“求您救救我”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那副又可怜又倔强的模样,竟让乌安主微微眯起了眼。
身后的纪策低声道:“主上,不过是个伶人,属下处理掉便是。”
乌安主却抬手制止了他。他俯身,指尖轻轻挑起唐百客的下巴,指腹冰凉的触感让唐百客微微一颤。“哦?那你给我一个理由,凭何救你”他语气带着几分玩味,目光在唐百客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流连,“你可知我是谁?”
唐百客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管您是谁,只要您能带我离开这里,我……”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我愿追随您左右,任凭差遣。”
沐二娘见状,忙上前道:“乌安主,这小子不懂事,冲撞了您,我这就把他拖下去!”
“不必了。”乌安主收回手,语气平淡却带着威严,“此人,我要了。”
沐二娘脸色一变:“乌安主,这……”
“怎么?”乌安主眼神一冷,“沐二娘是不给我这个面子?”
“不敢不敢!”沐二娘吓得连忙摆手,“既然乌安主喜欢,那便带走便是。”她心里虽暗骂唐百客走了狗屎运,面上却不敢有丝毫不满。
乌安主没再看她,只是对纪策道:“带他走。”
唐百客被纪策扶起来时,还觉得像在做梦。他回头望了一眼沐二娘,看到她腕间的紫檀木盒,眼神暗了暗。
跟着乌安主走出久长堂,雨不知何时停了。晚风吹拂着唐百客凌乱的发丝,他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多谢公子相救。”他停下脚步,对着乌安主深深一揖。
乌安主转过身,月光洒在他脸上,更添了几分清冷。“你叫什么名字?”
“唐百客。”
“唐百客……”乌安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我。不过,我这里可没有白吃的饭。”
唐百客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百客明白,定会尽心侍奉公子。”
“侍奉就不必了。”乌安主淡淡道,“我姓万俟,单名一个安字。你且先跟着我,至于做什么,日后再说。”
万俟安……唐百客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或许这漫长的黑夜,终于要迎来一丝曙光了。
只是他不知道,这束光背后,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而他与万俟安的缘分,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