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三更。
我立于城东知府府邸的屋顶,白衣被火风卷起,如魂幡招展。烈焰吞天,将“清正廉明”四字烧成灰烬,随风飘散,似纸钱祭魂。百姓跪地哀嚎,却无人敢近——他们怕火,怕死,怕这世间不该有的疯狂。
可我不同。
我爱这火。
爱它焚尽虚伪,爱它烧出真相,爱它在最黑暗的夜里,照出人心最深处的疯。
我叫谢妄,字子谵。当朝首辅之子,世人称我“清正无瑕”,可他们不知道,我每夜与亡妻对弈,为她穿红衣、点长明灯,甚至命人每日为她摆设碗筷。
她死了十年。
可我仍听见她笑,听见她唤我“子谵,你又在说谎了”。
是的,我在说谎。
我骗天下人,也骗自己——我不是为她守节,我是为她疯。
三日前,我接到密报:知府自焚,满府皆烬,唯乐师奏《焚心引》于火中,安然无恙。
我知,这是挑衅。
也是……召唤。
我执扇而立,静候那焚火中的主人。
果然,一道青影提灯而来。他穿染血青衫,发丝散乱,眼底泛着血丝,像十年未眠的孤魂。他手中琉璃灯内,竟是一颗跳动人心。
“你是谁?”我问,扇骨微动,毒针已蓄势待发。
“萧烬。”他轻笑,“血衣阁主。你来查案,却不知——我便是案本身。”
我眸光微闪。
血衣阁,江湖最疯最毒之组织,传闻其主心性扭曲,以痛为乐,以疯为道。可眼前之人,却生得一副温润皮相,声音低哑,如古寺晚钟。
“那知府,为何自焚?”我问。
“自焚?”他低笑,抬手轻抚琉璃灯,灯中心脏骤然收缩,“是我请他看了一场戏——看他妻儿如何在他面前,被活活烧死。然后,他便疯了,自己跳进火里,求一个解脱。”
我轻笑:“你疯得……很讲究。”
“彼此彼此。”他走近,灯影摇曳,“你谢家公子,不也每夜与亡妻对弈?她死了十年,你却还为她穿红衣、点长明灯——你才是疯得最雅。”
我笑意微凝。
他竟知我隐秘。
可我未怒,反生欢喜。
因我知——唯有疯子,才看得懂疯子。
良久,我躬身一礼:“在下谢妄,愿与阁主……共赏此火。”
他回礼,声音低哑:“好。但你要记住——与疯子同行,要么同疯,要么……被疯子吃掉。”
我望着他,心中竟有一瞬柔软。
可我立刻掐破掌心——软弱,是疯子最不该有的东西。
火光映照下,我们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如藤蔓缠绕,直至吞噬彼此。
三日后,城西刑部大牢起火。
我站在暗处,看着火势蔓延。七十二名重犯,无一逃脱。牢头跪于火中,双手捧着我的玉佩。
我知道,这是萧烬的回应。
他烧牢,只为放走一个囚徒——那囚徒,是他母亲的旧仆。可那仆人,早已在十年前死了。他却仍要去救一个死人。
多么可笑。
多么……动人。
七日后,江湖传出消息:血衣阁与白夜楼,联手了。
我坐在府中庭院,面对棋盘,对面空位放着红衣与茶盏。
我执黑子,轻落:“今日,我又见着他了。”
无人应答。
我自问自答:“他烧了刑部大牢,只为救一个死人。你说,他疯不疯?”
风起,红衣微动,似有人低语。
我抬眸,望向天边残月,低声道:“可我……竟觉得欢喜。”
我知,我已沦陷。
可我不愿清醒。
因唯有疯,才能容纳疯。
当晚,我潜入血衣阁地窖。
我见他跪于铜炉前,焚烧一叠信纸。火光映照下,可见“母亲”二字开头。
他低语:“今日,我见着他了。谢妄。他笑时,像极了你曾说过的‘春风拂面’。”
我藏身暗处,心口微颤。
原来,他也有执念。
原来,他也会痛。
他起身,走向地牢。我尾随而入。
他提灯问密探:“若我放你们走,你们会如何报答我?”
一人哭道:“我愿为您效死!”
他微笑:“好啊。”递过刀,“那便杀了他们,我便放你走。”
半个时辰后,只剩一人活着,满手鲜血,跪地痛哭。
他点头:“好,你走吧。”
那人踉跄而出,撞见我立于门前。
我执扇而立,微笑:“你活下来了,说明你太聪明——我不喜欢聪明人。”
毒针入喉,他倒地,眼未闭。
我走入地窖,看向他:“你设局,我收尾。我们,越来越像了。”
他抬眸,火光映照下,竟有片刻温柔:“你不怕我?”
“怕?”我轻笑,“我等你这样的疯子,等了十年。”
当夜,暴雨倾盆。
我回到府中,将染血玉佩放于亡妻牌位前。
可我忽然想起他提灯立于雨中的模样,心口竟泛起一阵钝痛。
我掐住自己,低语:“谢妄,你不可动心。动心,便不是疯子了。”
可我知——
我早已疯了。
疯在见他第一眼时。
疯在他说“被疯子吃掉”时。
疯在我们影子交叠的那一刻。
江湖,从此多了一对疯子。
而我,甘愿与他,共赴疯渊。